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幢幢庞大的建筑脚下,暗淡的路灯骤然熄灭,明显的电力不足,路灯熄灭后暗蓝色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层层叠叠。印象中宽阔的长街,像一条僵卧的细虫。灰色的建筑群,深浅不一绵延漫展,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
有玻璃的地方开始发光,灰白闪亮,像是大大小小的盐的晶体。
街上,刚刚醒来的人群还稀疏,还沉闷,动作迟缓。城市还很安静。也没有鸟叫。
据说,那个男人是女教师O的朋友,或者是她和画家Z共同的朋友。这应该不会错。那个男人差不多是六点钟来的,Z和O和他一起共进晚餐。他们一块喝酒喝到很晚,可能是因为太晚了误了本班车,那男人就在另一间屋子里住下了
没有鸟儿,到处都没有,早就没有了。
只好干等着城市自己醒来。
有人说那个人是从挺远的地方来,但也有人说他可能就住在这个城市里。
据说,整个晚餐的过程中,三个人的谈话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很普通,甚至很平淡,互相都很客气。酒喝得也很沉闷。酒虽然喝到很晚,但O和那个男人并没有真正说过什么,只是互相问一些别人的事,讲一些别人的事。三个人一起闲聊罢了。讲到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比如人体特异功能,比如飞碟和外星人,比如这宇宙中也许存在着更高级的智慧,据说只在这时O认真地问了一句——更高的智慧又能怎样呢?据说这样,酒一直喝到很晚,那个男人要离开的时候发现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清晨来临时没有鸟叫,谁也说不准这是从哪年开始了。人们很少注意到清晨里已经没有了鸟叫。这儿已经没有鸟的栖息之地。连乌鸦也逃离在别处。
一天一度的黎明,仿佛是从肠胃里卷起的一阵阵咕噜噜的欲望。在影影绰绰的楼群后面,从这浩翰都市的腹地那儿,一付巨大的肠胃或是一架巨大的发动机开始呻吟、轰鸣、喧嚣,那声音沿着所有刚性物体的表面流传、聚积、碰撞、冲天而起再四散飞扬……但如果你走进去,走进网膜一样粘稠的街道中去,你找不到,无论是那付辘辘饥肠还是那架永动的机器你都找不到;你以一个微弱的“咕噜噜”参加进去而已。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你不能不信。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夜里,丈夫醒来,妻子不在床上,屋门开着,画家起身走进厅廊,厕所的门开着,厨房的门开着,还有阳台的门,开着。这下你应该猜到了,哪个门关着……
楼与楼之间,有着峡谷一般的裂隙,白昼之光从那些地方升腾,扩展。被豢养的鸽群成为唯一的鸟儿,它们的祖辈因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带进城市,从此它们就在这儿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唯唯诺诺凄凄艾艾地哼咏,在空中画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地。从楼峰厦谷中可以看见一段规整而污浊的河,黑绿色的泡沫像一条没头没尾的大舢板在河面上漂移,平缓地隐没在土堡一样的矮房群中,在朝阳灿烂的光辉里熏蒸,与干家万户的炊烟一起升腾。远远近近的蝉鸣开始响亮。老人们在蝉歌中回首往事,年轻人兴奋地走出家门为昨夜的好梦去奔波一生。
女教师和另外那个男人在一起,对,只有那间屋的门关着。关紧着的门里很静,偶尔传出断续的低语。众说纷法。他们——O和另外那个男人,当然,也许不一定就在床上,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了什么程度,众说不一。因为邻居们从梦中惊醒纷纷跑来时,只见所有的门都开着,画家正冲着他的妻子大喊大叫,声色俱厉,女教师一声不吭。0目光迟滞地望着她的丈夫,什么也不解释。另外的那个男人站在近旁,脸色惨白,不久他就消失,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除画家之外,没人能证明当时的细节。但细节无关紧要。
据说这之后女教师到死只说过一句话,她只坚持一点:她今生今世只爱画家。画家,懂吗?她的丈夫。
提到那个男人,那个逃走的家伙,据说女教师只似有或无地笑了一下。
有人说:没见过她笑得那么不屑和冷漠。有人说:在当时那场合很难相信她会笑得那样轻慢。有人说她还说了:“那个人嘛,不用谁为他担心……
灰色的蚯蚓像一条彩色的蜈蚣那样动起来,五颜六色的车流像一条条艳丽的蛇。当金碧辉煌的烟尘里一条沙哑的歌喉,模仿着哀愁,东一句西一句兴冲冲地唱遍各个角落的时候,城市的白天才算正式开始。
车站的晨钟,一下一下,清朗悦耳。
几天后,对,就是昨天深夜,有另外的人在场的时候,画家和他的两个朋友在另一间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女教师走进卧室,关上门,找出一个小玻璃瓶,镇静地拧开瓶盖,把一些什么东西的碎屑倒进了嘴里。
据说是一条鱼。一条毒性非常剧烈但色彩相当漂亮的鱼,晾干了,研碎了,可能已经保存了很久。
据说画家和他的两个朋友发现时,女教师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了。她示意画家看桌上的遗书。向妻子俯下身时,Z的眼睛里全是困惑,从未有过的困惑。O呢,至死都盯着画家那双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不,你不要……不要,你千万不要……”不知道她这是指什么,“不要”到底指什么,她究竟不要他怎样?
18
这样的事不可能不流传。对于O的死,对于她与那个男人的关系,以及她是不是如她所说还是爱着她的丈夫,众说纷纭。
O的自始至终什么也不解释,使人们倾向于相信,她与那个男人之间确是发生了越轨的行为。那个男人的逃走,更使这种猜测占了上风。
要是一个女人瞒着她的丈夫,在深夜和另一个男人关起门来在一起——当然不是简单地在一起——这怎么说?一般来说,是这个女人已经不爱她的丈夫了。最通常最简单的理解是:要么她已经无可逃脱地迷上了另一个男人,要么就是她在两性关系上持一种过分即兴的态度。
但在0的朋友中,没有人不认为0在性行为方面一向是严格的,是信奉传统价值的。事实显然也不支持那种占上风的猜测,如果0是那种够随便便就可以同一个男人上床的女人,她也就不会那么果断尤其那么镇静地去死了。她的朋友们说,如果她需要请人,她早就可以有不止一个更为精彩的情人,但是她只需要一个爱人和不止一个朋友。她的朋友们说,在她的异性朋友中间有人对她抱有多年的幻想,这她知道,他们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他们知道她知道。但是那个夏夜的事件毕竟是发生了。事情发生在0身上,发生在与那样一个席卑狠怯的男人之间(他觉那么迅速地逃之夭夭并且再没露过面),这不仅使那些对她倾慕多年的人蒙受痛苦,而且令她所有的朋友大惑不解。也许“庸卑狠怯”不过是嫉妒生出的偏见?也许那个男人真是有什么不同凡响的扭力,他看中哪个女人,哪个女人就在劫难逃?也许0真是迷上了他,爱上了他?
但是了解0的人(看来只是自以为了解)无一例外地相信,至少在爱情上O是一个撤不了惊的人,况且她既已决定去死,又何必撒谎呢?在O的遗书上只有写给画家的一句话,仍是她在最后的几天里唯一强调的那句话: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我宁愿相信这话的真实。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她最终唯一想说的,也是唯一能够说得清的。就像一句禅语,听不听得懂要看听者的悟性了。
我不怀疑,她的朋友们谁也不怀疑,O恰恰又是那种绝不能与不爱者维持夫妻关系的人,一分钟也不能。在这点上她并不遵从传统,完全不遵从,而是发自本性地认后现代观念。她以前的那次离婚给大家留下的这种印象相当深刻。
19
七年前,当0遇到了画家,爱上了画家,并且根本不知道画家可不可能爱上她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她当时的丈夫。那是O第三次去画家的画室里看他作画之后,从那间简陋昏暗的画室里出来,骤然走进四月午后的阳光里,那时成熟的杨花正在到处飘摆到处垂落,也许是那杨花强烈而虚幻的气息所到,o感到心里(而不是头里)一阵昏眩,这昏眩并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让人觉得空间和万物都在飘散,一切都颤动着震响着飘散得无边无涯。我感到她有点儿想喊,有点儿想跑,想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强忍着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在路边坐下,希望弄清楚在这从未有过的情绪背后都是什么。在那儿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