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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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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自己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呢,会是什么样儿?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那会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无边无涯,只有一种感觉往那无边无涯的黑暗里飘,再什么都没有……那又会是什么呢?
  WR仿佛就坐在那黑暗中,流着泪,感受着无比的孤独。他干脆把那音乐停掉,一心一意地听那夏夜里的天籁之声。
  Z 不敢再往下想了,Z 把那音乐弄得更响让它抵挡冬夜的寒冷和漫长,自己仓惶而逃。他跑出黑暗,失魂落魄般地奔向灯光奔向厨房,跑到母亲身旁。
  母亲说:“怎么了你?”
  儿子愣着,还没有从恐怖或孤绝中回来似的。
  母亲说:“好啦,快吃饭吧。”
  儿子才长出一口气,像是从心底里抖出许多抽泣和迷茫。
  母亲心事重重的,一双筷子机械地捡着碗中的饭菜。
  馒头,今天甚至还有肉,有胡萝卜半透明的桔红色,有豆腐细嫩颤动的奶白色,酱色的肉汤上浮着又圆又平的油珠儿,油珠儿闪烁、漂移、汇聚,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旺盛的食欲。死亡敏捷地回避了,躲藏进未来。现在呢,少年大口大口吃起来。平日并不总能吃上这样的饭菜。
  儿子问:“干嘛蒸这么多馒头?”
  “这几天,”母亲停下筷子,“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再做饭了。”
  “怎么啦?”
  “明天咱们要搬家了。”
  “明天?”儿子盯着母亲看,“搬到哪儿去?”
  母亲把目光躲开,再把目光垂下去,低头吃饭。
  这功夫儿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或者是想了一下那座幽深的庙院。儿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亲,他一向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现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少年还不懂,他们是想排开主观偏见再来看一回。毫无问题,毫无疑问,穿透母亲脸上的疲备,剔除母亲心中的憔悴,儿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甚至当母亲老了,那时儿子仍这样看过母亲不知几回。甚至在她艰难地喘息着的弥留之际,儿子仍这样看过她最后一回,排开主观的偏见儿子的结论没有丝毫动摇和改变。那个深冬的夜晚,或者仲夏之夜,儿子感到,母亲的疲备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母亲说:“你怎么今天吃得不多?”
  “妈。”
  “快吃吧。再吃点儿。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
  “我饱了。真的。妈,您说吧。”
  母亲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们要搬家。”
  儿子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问:“搬到哪儿?”
  “搬到……”母亲又把目光躲开,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妈,搬到哪儿去呀咱们?”
  这一次母亲飞快地把目光找回来,全都扑在儿子的脸上。“搬到,你父亲那儿去。”
  “我爸爸?”
  母亲的目光都扑在儿子脸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儿?”
  还是那样,母亲没有回答。
  “他回来了吗?他住在哪儿?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母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儿子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母亲。
  “好孩子,”母亲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爸爸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卧室。父亲这个词使WR感到由衷的遥远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对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怀有怎样的感情,对那个即将到来的男人应该恨还是应该爱,他为什么离开母亲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回来。WR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依我想,他最喜欢的是马勒的那部《复活》。那乐曲总让WR想到辽阔、荒茫的北方,想到父亲。即便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但想起父亲这个词,少年WR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连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亲应该在天空地阔风高水长的地带漂泊,历尽艰险也要回来,回到他和母亲身旁。
  Z 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想,明天应该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在唱机上和在Z 九岁的心中,缓缓转动着的,我想或许就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Z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强,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 没有见过父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从那个高贵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亲,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杳杳的歌舞!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
  但是他们还从没见过他们的父亲,从落生到现在,父亲,只存在于Z和WR的设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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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1988年香港的一家报刊上读到过一篇报导,大意如下:
  ……一对分别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别时他
  们新婚未足一载,婴儿才过满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
  古稀,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48年末的一天晚
  上,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即
  将分别四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
  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
  那个晚上,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
  拌了几句嘴。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
  知要有多少回。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却要等
  上四十个年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之后才能有
  言归于好的机会。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军
  官、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
  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后,妻子抱上孩子回
  了娘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
  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于是为Z抑或WR选择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见过他们的母亲。写作之夜,我借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想象他们的生身之父,但变幻不定,眼前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读过这则报导之后,一个年轻军官才走来,把那空白免强填补出一点儿声色。
  报导中说:
  那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是个飞行员,他到了军营立
  刻接受了命令:飞往台湾。“家属呢?”“可以带上。”他回
  到家,妻、儿都不在,军令如山不能拖延,没时间再去找她
  们了。“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他想,他以为还有下一
  次。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后在香港……
  或者,对于Z和WR的父母来说,下一次仅仅是我对那篇报导一厢情愿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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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曾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父亲:一个老报人。对WR的父亲,我没有印象,我没有听他说起过。因而WR要暂时消失,从他与Z重叠的地方和时间里离开。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与Z非常相似。可以借助Z的记忆,得到对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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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的父亲不是什么军官,也肯定不会开飞机,他是四十年代于中国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没回来。父亲最终到了哪儿,Z不知道,甚至母亲也不知道。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说他死了,从新加坡去台湾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母亲问:“你们说话了没有?”回答是:“没有,他坐在车上,我站在路边。”母亲又问:“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吗?”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亲也不知道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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