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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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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最喜欢踢足球。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是多么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给他买一个足球。
  奶奶带我去买了一个儿童足球,虽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样是牛皮制做的。从商场回来,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个可怕的孩子了。他出来,看我一眼,这一眼还没看完他已经看见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说:“咱们踢吧。”他毕竟是个孩子,他完全被那个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记了其他,他接过足球时那惊喜的样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接任何杂质的欣喜若狂。他托着那个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后跑,心里松快极了,我的预谋实现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们看呀,真正的足球!”那个足球忽然把他变得那么真诚可爱,竟使我心中有了一丝不安,可能是惭愧,因为这个足球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出于计谋,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讨好,那时我还不可能清楚地看见这些逻辑,随着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跑来都为我的贡献欢呼雀跃,我心中那一丝不安很快烟消云散。那个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组织才能,他把孩子们分成两拨,大家心悦诚服地听凭他的调遣,比赛就开始了。在那条胡同深处有一块空地,在那儿,有很长一段时期,一到傍晚,总有一群放了学的孩子进行足球比赛。那个可怕的孩子确实有着非凡的意志,他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是孱弱,但一踢起球来他比谁都勇猛,他作前锋他敢与任何大个子冲撞,他守大门他敢在满是砂砾的地上扑滚,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划破了他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在那只球上,仿佛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东西。他有时是可爱的,有时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们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说:“咱们再踢一会儿吧?”完全是央告的语气。我说:“要不,球就先放在你这儿吧,明天还给我。”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感动的惊喜。他说:“我永远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们俩都是真诚的。
  但是,刻骨铭心的悲哀是:这“真诚”的寿命仅仅与那只足球的寿命相等。
  终于有一天我要抱着一个破足球回家。
  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抱着一个少年阴云密布的心,并且不得不重新抱起这个世界的危险,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沿一条掌起了灯的小街,回家。秋风不断吹动沿街老墙上的枯草,吹动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吹动一盏盏街灯和我的影子,我开始张望未来我开始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那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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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与此同时,画家Z也正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从另一条小街上回家。也许那也正是画家Z走出那座美丽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理进心里,埋下未来的方向,独自回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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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那也正是诗人L,在他少年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理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写过一篇小说,(礼拜日)。其中有一条线索,写一个老人给一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像是我的记忆,但不是我的经历,我写那段经历的时候想的是诗人L,那是我印象中诗人的记忆。当有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诗人L,我便总在想,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刻诞生的?我和画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么,诗人的生日是什么呢?我在(礼拜日)中朝诗人生命的尽头望去,我在(礼拜日)中看见一个老人正回首诗人生命的开端:
  “我十岁时就喜欢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老人对那
  个女孩子说,
  “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喜欢上她了,”老人对女孩子说,“倒不是因为跳
  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女孩子说:“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
  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这歌挺好听,”女孩子说。
  老人说:“那大概是在一个什么节目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那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问:“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其它地方转学到我什1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亮。小女孩们把她围在中间,亲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什1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跌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米伪。有个叫小不点的说,哟哟哟——,你又知道。虎子说,废话,不是不?小不点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眉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有现在的房,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尚的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虎子说五号。小不点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虎子说,那你说几号?小不点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和尚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小不
  点说,打什么赌你说吧。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
  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又说,哟哟哟——五
  号哇?和尚说五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说,反
  正是桥东。小女孩都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又要打架了
  呢。”听故事的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老人说:
  “那年我十岁,她也十岁,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见她。”老人
  说:“那就是我的初恋。”
  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在冬天,诗人L的初恋是在夏天,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季节的不同,但他们之间的差别与这两个季节的差别很相似。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九岁,诗人L的初恋是在十岁。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这一岁上,但是他们生日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入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作“浑沌”的新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
  《礼拜日》中的那个老人,继续给那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老人说:“我每天每天都想着她。”老人说:“她家确实
  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经常
  到那桥头上去张望。有一天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高
  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
  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头发
  可是费了工夫,画了好半天还是画不像。头发应该是黑的,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
  “煤呀?!”听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不点。我就带他到桥底下去,把那个秘密指给他看。小不点说,你要跟她结婚哪?我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他说行,还说她长得真是好看。我说那当然,她长得比谁都好看。然后我们俩就在桥底下玩,玩得非常高兴非常融洽,用树枝划水,像划船那样,划了老半天,又给蚂炸喂鸡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种草,还喂河水,把结婚的事全忘了。”“后来呢?”女孩子问,严肃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快回家的时候我们俩吵了一架,小不点就跑到堤岸上去,说要把我告诉他的秘密告诉虎子去,告诉和尚告诉给所有的人去。‘哟哟哟——,你没说呀?’‘哟哟哟——,你再说你没说!那美妞儿谁画的?’他就这么冲着我又笑又喊特别得意。‘哟哟哟——,桥墩上的美妞儿谁画的?’说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桥底下可真吓蒙了,一个人在桥底下一直呆到天决黑了。”听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着老人。“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老人说。“他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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