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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玩笑,你才喝了多少?来来,来……”
“李大明呢,在干什么?”
“练摊儿呢,租了个铺面房。”
“卖什么?”
“服装,中药,家具,火腿。逮着什么卖什么。”
“呵别,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脏。这虾不太新鲜,凑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么样,你最近又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也没写,嗯……”
“嘿,我刚发现,你这双鞋不错嘛,多少钱?”
“你给开个价?”
“二百……嗯,……二百五!”
“卖给你。”
“一百九?”
“五折卖给你。”
“什么?!”
“八十。”
“胡说,不可能!”
“处理的,最后的两只都让我买来了,一只42号,一只43号。”
这回可以多笑一会儿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辞了?不行,这么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适……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点儿汤?”
“汤?好吧汤……唔——够了够了。”
“据说今年夏天会更热,你们没装个空调?”
“是,是拉算装一个。”
“听说何迪已经是局长了,是吗?”
“不错,那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楚严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
“几年前在街上碰见过他一回,他和几个人一起办了个心理咨询中心”
“是吗!他不是学兽医的吗?”
“改行了,他说他早改行了。嘿,你怎么又抽?第几支了?”
“最后一支。”
“楚严那家伙尽歪的,有一阵子老给人家算命,见谁给谁算。”
远处车站的钟声又响了。可以了吧?也许可以告辞了吧?
“吃点儿水果吧,L?”
“呵不,厕所在哪儿?”
诗人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无论如何还是走吧,否则非累死不可。诗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是我吗?你是谁呢?是那个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吗?是那个从荒原里走过来从死的诱惑里走过来的人吗?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场客客气气的相见?等了多少年了呀,昼思夜梦的重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和听这些话吗?是呀是呀,F医生早就对你说过:这么看重实现,L,你还不是个诗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还有些事。”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饱了,真的饱了。”
“那,再坐一会总可以吧?”
“是呀,别吃饱了就走哇。”
好像没有推脱的理由。虽然是玩笑,但吃饱了就走总归不大合适,这儿毕竟不是饭馆。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寻找话题。
从刚才的算命说起,说到手相和生辰,说到中国的“河图”和“洛书”,说到外国一个叫作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家,说到外星人,说到宇宙的有限或无限……L几次想走但还是没有走,又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说到人体特异功能,说到有人可以隔墙取物,有人能够穿门入室,说到二维世界、三维世界、四维世界,说到空间和时间……L想,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又说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说到天堂,说到了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级的智慧……
“更高级的智慧又怎样呢?”这时候女主人说,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无所不能吗?在他们那儿,就没有差别了吗?”
两个男人都摇头,无以作答。
“呵,我真的得走了,跟一个朋友约好了,我得去……”
“真的吗?”
“真的。他们在等我呢,已经有点晚了……”
可是三个人一同看表,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L苦笑一下。很明显,并没有谁在等他,这是一个借口。但是谁也不想揭穿这个谎言。
“要不,今晚你就别走了。”她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说,“住这儿。”
L朝那间房屋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在那犹豫里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这间屋子没有别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没有车了呀?”
“用不着车,”L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长长跑吗?”
“那……好吧。”
“好。认识你真高兴,以后有时间来吧。”
“谢谢,我也是真……真高兴。”
她送他出来。在楼梯最后的一个拐角处,只剩了他们俩的时候,L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从七点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看一看她。灯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似地躲开去,躲开诗人。还好,这样还好,诗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会看见一双若无其事的眼睛。还好,她躲开了,就是说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继续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走出楼门,走上那条小路,走过那排白杨树,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好,否则说什么呢?还是不说话的好——这是从七点到现在,从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现在,也许还是从现在直到永远,诗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见吧。”
“再见。”
又都恢复起平静,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别,符合了这个世界舞台的规则。L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那美丽的位置也许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梦里,只好在永远不能完成的你的长诗里……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木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232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的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床,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黄鼬在哭,是狗还是谁在笑,是蜻蜒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插。”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仍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地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青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场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