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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归正传,让我们一起来进入《秋日》。开篇就确定了谈话的对象是上帝:主呵,是时候了。这语气短促而庄重,甚至有种命令口吻。夏天盛极一时。参照题目,显然是一种感叹,即不可—… 世的夏天终于过去了。是时候了,是“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的时候了。把……置于及让是命令式的延伸。这两组意象有一种奇妙的对位关系,即你的影子与风,日晷与牧场在上下文中彼此呼应,互为因果。你的影子是有形的,而日晷是通过影子的方位确定时间的;而风是无形的,牧场是日晷在时空上的扩展。一般来说,明喻是横向的,靠的是“好像” “仿佛”“如……似的”这类词来连接;而暗喻是纵向的,靠的是上下文的呼应。另外,说到诗歌的方向性,这首诗是个很好的例子,是由近及远从中心到边缘展开的。日晷是中心,而上帝的影子为万物定位,从这里出发,风吹向广阔的牧扬。眉吐气 第二段仍保持看开始时的命令式。带动这 —转变的是风,是风促成段落之间的过渡。前面说过,这一段最微妙的是一系列强制式动词的层层递进:让……给……催……压。这其实是葡萄酒酿造的全部过程,被这几个动词勾勒得异常生动。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五进浓酒。若进一步引申,这里说的似乎不仅又是酿造,而是生命与创造。 第三段是全诗的高潮。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两个名句几乎概括了里尔克一生的主题,即他没有故乡,注定永远寻找故乡。大约在此两年前,他在给他的女友后来成为妻子的信中写道:“您知道吗?倘若我假装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家司和故乡,那就是不忠诚?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游的等待。”也许是这两句最好的注释。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从开端的两句带哲理性的自我总结转向客观白描,和自己拉开距离,像电影镜头从近景推远,从室内来到户外,以一个象征性的漂泊意象结尾。最后三句都是处于动态中:醒来,读书,写信,徘徊。而落叶纷飞强化了这一动态,凸现了孤独与漂泊的凄凉感。这让我想起苏轼的名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其电影镜头式的切换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一首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诗作。从整体上看,每段递增一句的阶梯式的结构是刻意营造的,逐步推向最后的高潮。复杂音调的变换成为动力,使主题层层展开:开篇显然与上帝有某种共谋关系,同时带有胁迫意味;第二段的酿造过程是由外向内的转化,这创造本身成为上帝与人的中介;第三段是人生途中的困惑与觉醒,是对绝对孤独的彻悟。这三段是从上帝到自然到人,最终归结于人的存在。这是一首充满激情的诗:“主呵,是时候了”和“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但同时又非常克制,像激流被岩石压在地下,有时才喷发出来。这激情来自正视人类生存困境的勇气,因触及我们时代的“痛点”而带来精神升华。这首诗的玄妙正是基于意象的可感性,读者由此进入,体验一个漂泊者内心的激,隋。
就在同一天,里尔克还写了另一首诗《寂寞》。特附上绿原译的《寂寞》:
寂寞像一阵雨。
它从大海向黄昏升去;
从遥远而荒凉的平芜
它升向了它久住的天国。
它正从天国向城市降落。
像雨一样降下来在暖昧的时刻。
那时一切街道迎向了明天,
那时肉体一无所得,
只好失望而忧伤地分散;
那时两人互相憎厌,
不得不同卧在一张床上:
于是寂寞滚滚流淌……
这显然是一首平庸之作,和《秋日》有天壤 之别。把寂寞比喻成雨,从雨的生成降落到最后在同床异梦的人中间流淌,暗示寂寞的无所不在,除了这一点还略有新意,此外无可取处。有时我琢磨,一首好诗如同天赐,恐怕连诗人也不知它来自何处。正是《秋日》这首诗,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二
在巴黎时,你感到自己的迫切需
要。当时你在“恩师”罗丹手下,“工作
再工作”,显示了一种英雄气概。你
焦虑时会通过某种艺术形式,把那使
你感到恐惧的东西转化为自己的作
品……
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你在何处
逗留,无论你是否向往安全、健康与家
园,或者更加强烈地向往流浪者的真
正自由,乐于被变化的欲望所驱使,在
你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无家可归感,
而这种感觉是不可救药的。
——莎洛美回忆录
1902年8月28日,里尔克第一次来到巴黎。那年春天,他答应为一家德国出版社写关于罗丹的专著,先得到一笔预支稿费。7月28 日,他用还不熟练的法文给罗丹写信,希望能见到他。那年里尔克二十七岁,是个初出茅庐的诗人;罗丹六十二岁,是早已闻名于世的雕塑大师。连接他们的是里尔克的新婚妻子克拉拉 (ClaraRilke),她曾是罗丹的学生。
巴黎时期的前奏曲是沃尔普斯韦德(Word· swede),那是不来梅和汉堡之间的一个充满艺术情调的小镇,聚集着不少艺术家。通过一个画家朋友,里尔克加入他们的行列。那是世纪之交的狂欢,对末日审判的恐惧消弭后的狂欢。第一次世界大战尚在地平线以外,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价值观虽被动摇,但还未被彻底粉碎。他们一起听音乐会,参观美术馆,狂欢之夜后乘马车郊游。两个年轻女画家的出现引起骚动。她们像姐妹俩,金发的叫波拉(Paula),黑发的叫克拉拉。里尔克在日记中写道:“我推开窗,她俩成了奇迹,向窗外的月夜探出头去,一身银光,月夜冰凉地抚摸着她俩笑得发烫的脸颊……一半是有知有识的画家,一半是无知无识的少女……接着,艺术之神附到她俩身上,他注视着,注视着。当他在此过程中变得足够深沉时,她们又回到了她们特有本质和奇迹的边缘,轻轻地再度潜入了她们的少女生活之中……”这两个女人的双重影像构成了他的少女神话,他写下这样的诗句:“少女们,诗人向你们学习,/学习如何表达你们的孤独……,’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困难的是如何保持生活与艺术的距离。里尔克其实更喜欢金发的波拉,但他不愿破坏这理想的双重影像。踌躇观望中,一场混乱的排列组合,待尘埃落定,波拉跟别人订了婚。七年后,波拉因难产死去,里尔克在献给她的《安魂曲》中写道:“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正是基于这种古老的敌意,他与克拉拉结为伴侣,在沃尔普斯韦德不远的一个农舍住下
来。同年年底,克拉拉生下女儿。里尔克对婚
姻并无幻想,他写道:“我感到结婚并不意味着
拆除推倒所有的界墙建起一种匆忙的共同生
活。应该这样说:在理想的婚姻中,夫妻都委托
对方担任自己孤独感的卫士,都向对方表达自
己必须交给对方的最大信赖。两个人在一起是
不可能的。倘若两个人好像在一起了,那么就 是一种约束,一种使一方或双方失去充分自由 和发展可能的同心同德。”
婚后的现实压力是难以预料的。他使出浑身解数,为了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很快就发现,靠写作养活一家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到处投稿,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写,仍入不敷出,不仅婚姻生活成了问题,连他自己的创作也受到威胁。摆在面前只剩下一条路:中断稳定的家庭生活,重新上路。
这是里尔克来巴黎的主要原因:首先要解决温饱。今后的十二年,巴黎成了他地理上的中心。他给克拉拉的信中,描述了他首次拜访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