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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3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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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下来,不是跑路、而是一些难懂的概念词汇,弄得我疲惫不堪。究竟什么是alqueda,而什么又是acequia一一我实在不能一时弄懂。我只是在眩晕之中,获得了一个大约的印象:这些词都源于阿拉伯语,尤其是西班牙浯的橘子 (narm~a)——词,来自阿拉伯语(naranj)。 
  农业,伊斯兰赠给西班牙的礼物——我禁不住又捉摸起这句名言。那个使大片大片的语言,都发生了借词入主和替代的时代,究竟有多么壮观的规模呢?人吃了太多的橘子,虽然没有醉,但也会产生·一种醺醺的感觉。想歇着,想喝水,懒洋洋的不想干活。我吃橘子吃得满腹又甜又酸,无心再去问橘子的故事。我也再没有精力,去弄清巴伦西亚橘子种植的规模和全貌;我顶多提醒自己留意水渠——原因很简单:我直觉从这儿有一条小路,能通向灌溉文明的秘密。我猜,要弄明白新疆的灌溉,这是一把钥匙。 
  但是哪怕只做一瞥之观,巴伦西亚的邻海湿地也已是无边无际。毕竟不能只是为了兴趣,就真去改学农艺。这样的农业使我感到陌生,我猜,没准我闯入了地中海周边最大的、或者最古老的灌溉农业区域。 
  细看这儿的橘园,小水渠宛如网织。 
  巴伦西亚湿地(1avega)作为地中海岸边的一处重要农业区,早在罗马时代就有了灌溉和水利。从古至今,无数的水渠把杜里亚河的水,也把胡噶尔河的水送到田里,浇在农作物的根须上。到了哈里发阿布杜拉赫曼三世的时候,这套灌溉系统被拓展成形。 
  这个省有两条大河。杜里亚河几乎被巴伦西亚市叠压而使用很少;而胡噶尔河则有一个王室的胡噶尔河渠道管理部门,它的所有信纸文书上都印着AcequiaRealdelJucar(胡噶尔皇家渠道),我姑且叫它渠务局。 
  开始,那位皇家渠务局的专家摆出僵硬的架子。但是一听说我们居然自己跑去看了 Moncada渠,他的态度骤变。 
  话不仅是投机,而是不管我们是否爱听、是否感兴趣和听得懂。谈到后来,他不管下班时间已到,只顾一个接——个地打开档案袋。何止随便照相,连十七世纪的用水账都给我复印了。但是我发觉,随着兴趣渐渐变得认真,我也在渐渐陷入一个深潭。这是一个学术性很强的领域;不仅需要懂得灌溉的技术,还要熟悉地中海和西班牙的历史,更要熟悉阿拉伯语和西班牙语的纠葛关系。 
  渠务局专家把每个出了口的词儿,都说得 ——丝不苟。巴伦西亚省有两条大河,一条是杜里亚河,——条是胡噶尔河。不不,杜里亚河是巴伦西亚市的,我们只管胡噶尔河。它的灌溉面积是二万零四百五十四公顷。 
  他好像看透了我对穆斯林的故事着迷,就补充说:公顷只是官方使用的单位,民间使用的单位叫阿乃嘎达(anegada),这是从阿拉伯语转变来的一个词,八百三十一平方米等于一阿乃嘎达,十—二阿乃嘎达等于—公顷。 
  我听得津津有味。 
  他接着说:此地农民只使用阿乃嘎达,渠务局去收水费,也要使用阿乃嘎达,我们有一个换算表。不管每年用多少水,不管用几次水,我们只按土地面积收水费。我们从最大的渠口azud 到最小的农家渠都管。azud也是阿拉伯语,高地的意思。还有一个阿拉伯词汇很重要:alque· ria,小村落,其实它是“摩尔的果树园”…… 
  虽然听得过瘾,但我还是意识:这领域,不宜过度深钻。所以此刻写文章,我也是意识着少说是金的诫条,不敢把我囫囵吞枣般听来的资料都堆上去。 
  古老的灌溉史涉及广泛,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何况,还有拗口的借词,复杂的计算,作物的更新,民族的兴衰。 
  我看着笔记问他:据说,开始大规模种橘子以后,用水就变得紧张了。泉水也被抽汲过度,导致水位下降。那么在种植柑橘以前呢? 比如说种植小麦或者葡萄的时代,那时情况怎样? 
  他说:你说的都是杜里亚河的事,我们不管杜里亚河。 
  抓住这个老师不容易,我追着他一连串发炮: 
  橘子在安达卢西亚的种植是在十六或十七世纪,甚至是在十九世纪——这么说是否正确? 也有人说,在安达卢西亚,最初橘子是被人种植于庭院欣赏,后来才把它引向原野。我觉得这个说法,与科尔多瓦大寺的橘子庭院倒是吻合,您怎么看? 
  在科尔多瓦,著名的大清真寺的外院,就叫做橘树之庭(Patiodenaranjos)。一株株橘树金果绿叶,给清真寺以奇妙的美感。而科尔多瓦的年代,可比十六或十九世纪早得多了。再有,橘子虽然不是圣书上著录的神圣植物,但我总觉得它也非同一般。它排在橄榄和无花果之后,紧紧挨着葡萄和石榴,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橘子,能不能也算做一种“含有神圣意味”的植物呢?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 
  我翻着页,浏览着他一本本堆给我们的大册的图表、档案、书信、资料。那些资料封皮上都印着他们渠务局的标志:一个红黄色的皇室徽章上,绣着一柄钥匙,左侧是一个女人从水罐里倾出滔滔的水,右侧是一个农夫收获着果实——我看圆圆的像是橘子。还有一幅,照的是胡噶尔河的上游,一座峭壁,俯瞰着一条巨大的水渠。那角度,那画面,简直就是和田郊外的玉龙喀什河大渠。 
  你关心灌溉?……巴伦西亚人对这种爱好,一般说来应该感到满意。因为不管他们自己意识到与否,他们的第一旅游资源就是灌溉系统。但他们多是些粗心大意的家伙,只会说:胡噶尔河有五条渠,杜里亚河有八条。 
  再追问,他们就说:你没看见广场上的雕塑么?八个抱着水罐的女孩,就是杜里亚河的八条渠。 
  有的人似乎懂一些,但一开头就是一堆术语。 
  ——所以,当我听说巴伦西亚有一个从安达卢斯时代延续下来的、裁决灌溉用水纠纷的    
“水法庭”时,我怎能不感兴趣。 
  朋友们争着说:在巴伦西亚,最有名的不是主教堂也不是摩尔城墙,不是古迹也不是特产;这儿最著名的,就是水法庭。 
  他们强调:“不,不是表演!……它沿用至今!你看见的和古代一样!……” 
  那是一个真正的安达卢斯时代的风俗。巴伦西亚成立了一座法庭,裁断灌区的用水争端。由法庭公平地分配用水,是伊斯兰时代的传统。那座法庭是真的法庭;只不过它不是政府部门,而是由不同灌区的民间代表组成的。它执行的——是一种雏形的水法,但具有巨大的约束力。 
  我渐渐听得糊涂,但也刚刚感到吸引。只是愈急愈不能如愿,非要等到星期四,这古怪新鲜的水法庭才会开庭。 
  到底是什么呢?水法庭! 
  周四上午,我们兴冲冲赶到雕塑广场,那儿已有大堆的人群在等候。水法庭就设在主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此刻那儿已用绳索隔开,里面摆着一圈皮椅子。 
  据说,那些皮椅子就是法庭的全部。从十七世纪以来,它们每周被使用一次。 
  墙上的海报上,印着一张油画。它描写了一个中世纪的开庭场面: 
  一个系围裙的农妇叉着腰怒气冲冲,显然是在水的分配上吃了亏。一群老者沉吟着,仿佛在听着她的申辩。老者后面有一位差役模样的人,手执一柄和《水浒》的描写一模一样的钩镰枪,尽职尽责地站着。 
  我兴奋了。我开始捉摸占位置的事:要是守在第一排当然可以看清楚,但那会很累。如果坐在后面的台阶上等,围观的人多了又会看不清楚。最后我们选中了对面的塔楼,它的下沿有一圈高台——我们可以先坐着等,开庭后再爬到台上看。 
  临近开庭时已是人头攒动。我不禁对欧洲游客暗暗称叹,他们还真是感兴趣,没有跑到别处去。 
  从我们靠着的塔楼里,一队黑衫银发的老绅士鱼贯而出,走向对面的主教堂台阶,走向用绳索隔开的那一圈皮椅子。引导他们的——就是那枝钩镰枪! 
  黑衫老绅土们就座后,一阵子人声鼎沸,什么也听不清。我焦急地等着翻译,但好像没有谁发言。手执钩镰枪的差役是个魁梧的男人,好像只有他大声说了些什么。我们好像鲁迅笔下的小孩看戏,兴奋了一场,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在这时人群乱了,接着黑衫法官们也站起来。似乎今天已经退庭?难道千年沿袭的历史画面连一分钟也不到就结束了?我们急了,立即跳下台阶,朝中心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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