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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麻子把俺爹咬出来了。”哥说。
“他能咬我什么?”爹喝着粥,不屑地说,“我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他能咬我什么?”
“他说你参加过还乡团!”哥愤怒地说。
“你说什么?”爹猛地喝了一口粥,呛了,剧烈地咳嗽着,把碗胡乱地放在炕桌上,焦躁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你参加过还乡团!”
“这个杂种!这个杂种啊!”爹跳下地,赤着双脚,在炕前寻找靴子。娘把鞋子踢到爹的跟前,冷冷地说: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找这个坏蛋,”爹穿上鞋子,瞪着眼睛说,“他怎么敢红口白牙地说瞎话呢?”
“问题是你参加没参加?”哥气急败坏地说, “你要真的参加过还乡团,我们这个家,就彻底完蛋了。我的前途,就彻底毁了。”
“我参加什么了?还乡团?”爹的脸悲苦地扭曲着,额上的皱纹,像刀痕一般深刻,“一九四七年,我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参加还乡团吗?再说,咱们家也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跟贫农团无仇无恨,参加还乡团干什么?”
“无风不起浪,”哥哥说,“他为什么不咬别人,单咬你?”
“我不就是去吃了两个羊肉包子吗?”爹说, “那天晚上,大月亮天,我在街上玩耍,碰到五麻子,急匆匆地走。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一拨人,在王大嘴家聚合,喝齐心酒,杀了一只羊,包了两锅羊肉包子。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嘴巴馋,五麻子拉着我去吃羊肉包子,我就去了,看到一拨人,都喝红了眼睛。锅里有很多包子,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我吃了——个包子。王大嘴乜斜着眼说,‘小山子,你吃了我们的包子,就算参加了我们的组织了。’王大嘴的娘说,‘他——个小孩子,懂什么?’王大娘又从锅里拿了…个包子给我,说,‘小山子,你快回家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就是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去吃了两个包子……”
“你为什么要去吃那两个包子?”哥愤怒地说,“你不吃那两个包子难道就能馋死吗?”
“怎么能跟你爹这样说话?!”娘把饭碗 蹾在饭桌上,恼怒地说。
“我看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哥不依不饶地说,“我还指望着今年报名参军呢,这下完了……”
“我去死,”爹尖利地喊叫着,“我不连累你们,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当……”
“你死了也是畏罪自杀!”哥毫不示弱地说。
“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爹在炕前的板凳上坐下,双手抱着头,悲苦地说,“一包耗子药喝下去,两眼一闭,两腿一伸,眼不见,心不烦,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样的丧气话我不愿听,”娘将那个糖罐子里残存的一点红糖倒在一个碟子里,递到妹妹手上,回头盯着爹,眼睛很湿,很亮,说,“不就是这么点事吗?还值得你去死?就算把你打成了还乡团,又能怎么样?不就是逢集日义务扫扫大街吗?”
“这可不是扫扫大街的事!”哥说。
“你给我闭嘴!”娘说。
“摊上这样一个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哥不依不饶地说。
“你给我闭嘴。”娘重复了一遍,声音降得很低,但仿佛冷气逼人。
哥看了娘一眼,就惊恐地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还是那句老话,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娘说,“你们出去,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有事藏在心里,不能让人看出来。人,没事的时候,胆不能大;事到临头,胆不能小。人家还没怎么着你,自己先软了,瘫了。你们,都给我挺起腰杆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世界上,有翻不过去的山,有凫不过去的河,但没有过不去的日子!”
“不许到桥头上去,听到了没有?”娘严厉地说。
大嘴答应着,倒退着走出了院子。他看到,鸡窝的铁网门还没有打开,那几只母鸡,在窝里焦躁地咕咕着。那只小公鸡的脑袋,从网眼里伸出来。鸡头似乎被网眼卡住了,鸡冠子憋得通红。爹在院子里,用一把生锈的斧子,劈一个表皮已经腐烂的槐树根盘,细小的劈柴,散落在他的周围。
大嘴出了院子,在胡同里转了几圈。邻居家的两个孩子,手里拿着煮熟的地瓜,吃着,奔跑着,从他身边经过。大嘴看着他们爬上河堤,向着桥头的方向飞奔。那里锣鼓喧天,十分热闹。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吸引着大嘴向桥头靠近。起初,他还记着母亲的嘱咐,但当他看到聚,集在桥头上那些人兴奋的脸庞时,就把母亲的嘱咐彻底忘记了。
大嘴钻进人群,面对着村子里的锣鼓队。打鼓的人,依然是哥。哥是村子里最好的鼓手,这让大嘴感到骄傲。哥穿着那身用草绿颜料染成的假军装,头上戴着一个虽然褪了颜色,但却是真正的军帽。哥这个军帽是用家里祖传下来的一柄青铜剑从邻村的一个复员兵那里换来的。那柄剑一直藏在梁头上,哥把它偷了出去。当爹知道了这个愚蠢的交易,逼着哥去换回来时,娘却说,男子汉大丈夫,换了就是换了。不过,娘对哥说,你是个十足的傻瓜。
哥戴着真正的军帽,穿着草绿色的假军装,脚上穿着白塑料底的松紧口布鞋。大嘴知道,这是哥最好的衣帽,只有最隆重的场合才舍得穿戴。哥脸色发红,眼睛闪光,站在鼓架前,挥舞着两根圆溜溜的鼓槌子擂打鼓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连串节奏分明的声响,震动着大嘴的耳膜。他人迷地盯着哥虽然粗大但十分灵巧的双手和那两根上下翻飞的鼓槌子,身体随着鼓声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哥的左边,是敲锣的孙宝。哥的右边,是拍钹的黄贵。他们也都赤红着脸,十分卖力。锣声和钹声,羼杂在鼓声里,显得有些多余。在锣鼓队的周围,聚集着几乎全村的人。有的人神色冷漠,有的人喜气洋洋。那个名叫秀巧的姑娘,左手扶着一个名叫春兰的姑娘,右手捻着垂在胸前的辫子梢,笑意盈盈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她的脸盘很大,红彤彤的,腮上有一些紫色的冻疮。哥好像知道有人在注视自己,热情越来越高涨,双臂挥舞得越来越快,鼓声如同急雨,连绵不绝。哥脸上冒出汗珠,嘴巴里喷吐着汹涌的热气。敲锣的孙宝和拍钹的黄贵,帽子推到脑后,额上粘着湿发,手忙脚乱,分明跟不上哥的鼓点,锣声和钹声,更加杂乱无章。
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爆响着铃铛,从桥头上直冲下来,到了人群外边,车上的人轻捷地跳下来。大嘴听到有人低声说:“杜主任来了。”
杜主任身穿灰色制服,头戴着灰色单帽,脚上穿着一双黄色的翻毛皮鞋,脖子上围着一根褐色的长围巾。大嘴知道,各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公社的干部,都是这样的打扮。杜主任扶着闪闪发亮的自行车把,紫红色的四方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表情。他先是对着人群点头,然后把目光投射到那条悬挂在两根杉木杆子之间的红布横幅上。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茂腔剧团进村”的标语。杜主任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他按了几下车铃,激越的锣鼓声把铃声淹没,杜主任大声喊叫:
“停下,别敲了!”
锣鼓声戛然而止。
杜主任将自行车支在桥上,手指着标语,用轻蔑的口气问:
“这是谁写的?”
乡村小学的章老师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在杜主任面前,虾着腰,满脸堆笑地说:
“主任,是我写的。”
“是谁让你这样写的?”杜主任严厉地问。
章老师一只手搔着脖子,一只手摸着衣角,张口结舌。
“简直是胡闹,赶快撤下来,重写!”杜主任站到一个高坡上,居高临下地,对着众人道,“今天要来的这些人,在县里是演员,但到了我们村,就是工作队员,清理阶级队伍工作队的队员。”
章老师指挥着两个学生,爬上杉木杆子,把横幅解了下来。
杜主任走下高坡,皮鞋嗒嗒响着,走进人群,站在鼓前,扫了哥一眼,不阴不阳地说:
“叶老大,你很卖力嘛!”
哥咧开嘴,尴尬地笑着。杜主任撇撇嘴,冷笑一声。哥将鼓槌子放在鼓上,两只手,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剥开,捏出一根香烟,递到杜主任面前。杜主任哼了一声,从自己上衣兜里,用两根指头,夹出一盒没开包的烟,用小指的指甲挑开锡纸,用大拇指弹出一支,举到嘴边,用嘴巴叼出来,然后又摸出一个白亮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