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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三小时后,天开始发亮,但风却越来越大,雪已没过车轮,低平的视线使他们就像坐在一艘雪海里的汽艇上,四周什么也看不清。时间已是下午3点半,几小时以后天就黑了。天一黑,这里的气温将降到零下七八度左右。谁也不说话,到了这个地步,人人心里都明白,他们遇上了雪灾,不管你是否情愿,都得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当“团长”了。好在这是一片肥美的草原,南北是山,向东有横穿而过的公路,向西是他们的目的地雪山乡,都不是很远,而且周围肯定有牧民的帐房,一旦放晴,摆脱困境应该不是问题。
亦东一直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膝盖,疼倒是不疼,护膝的保暖性能相当好,即使是零下二三十度也没有问题。他只是担心,关节里的感觉十分怪异,那种隐隐的酸不是酸、软不是软、疼不是疼、痒不是痒的滋味,让他说不出的忧虑和不安。
他的关节炎就是在玉树冻出来的,那是3年前的事了,是雪域高原最迷人的7月份,他在
朋友的帮助下,得到舞协的邀请,陪同几个舞蹈家到三江源采风。在前往白龙沟的途中,面包车掉在了河沟里,越陷越深,不得已,他下到冰冷的水里,用双手将车轮下的石块和泥沙扒开,再填上石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千辛万苦将车搞了出来。不幸的是,没走几公里,车子又被河水拦住,这次是前轮已经越过河沟,过低的底盘被沟沿托死。他只能再次下水。同样的事,又经历了三次,到达目的地已是凌晨4点了。在这平均海拔4000多米的雪域,即使是一年里最热的七八月份,太阳只要一落山,气温就会急剧下降,能从20多度一直降到3度左右,而在雪水汇集的河水里,常常是零度左右。如果是雨后,在日出前十有八九能见到冰碴霜花。他冻坏了,冻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两条腿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挪动时,可以清晰地听到骨节发出的嘎巴声,就像在转动一枚生锈的螺丝。从那以后,他的膝部关节就对天气有了独特的感应,舞蹈家的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和潇洒。他没有怨天尤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他之所以要求来三江源,就是为了得到一个与内地同行共同感受、直接交流的机会。遗憾的是,他们没有想到面包车在简易公路上的致命缺陷,要是做事再稍微严谨一点,这样的事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后,车上的舞蹈家们,在喝了滚烫的奶茶和鲜美的羊肉汤后,对他舍己为人的行为表示了高度的评价和尊敬,有位漂亮的来自古都西安的女舞蹈家,还特意为他采了把盛开的野花。他们知道,要是没有亦东这样的人,他们很可能还又冷又饿地陷在河沟里。可当时,他们中的五男四女,没有一个人下来帮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司机在冰冷的河水中拼命。其实,有那么两次,那五个男人只要下来两个帮着推一把,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可他们没有一个人下来,也不是不想下,其中的一个就曾脱了皮鞋下到了水里,可他随即就龇牙咧嘴抽回了脚,悄悄缩到了后排的座位上。作为舞蹈家来说,他必须要保护他的腿和脚。亦东对此当然理解,他也不想自己的腿脚被冻伤或损坏,可他别无选择。当时,车上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舞协的领导,他实在无法下到没膝的水里去推车,可他具有不错的眼光,要不是他的赏识,待岗的亦东想当编导绝没那么简单。
天将黑未黑时,风停了,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能见度最多50米。洛周从坐垫下掏出一个包,一层层打开,将备用的肉干分给大家,这些肉干是自然风干的生牦牛肉,很好地储存着牛肉的热量和营养,是很高级的御寒食品。亦东嚼了点肉干,小心翼翼地对才仁说:“这样过夜是不是很危险?”才仁没好气道:“你有高血压、心脏病吗?”“没有。”“没有你怕什么!有没有感冒?”“也没有,我个人没有什么毛病,我是说,这么大的雪,夜里要是再下,一旦刮起风来,咱们在车里会不会遇上麻烦?”“已经够麻烦了,你还要怎么麻烦?说实话,这种事已经好久都没有出过了,我们太麻痹大意了。”洛周接过话说:“局长说得对,今儿晚上咱们千万不能大意,雪太大了,照这样的下法,要是再下上一尺,刮起风来,咱们的车就会被雪埋掉。”这正是亦东想要表达的意思,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这位才仁副局长似乎对他很有成见,像是对待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可他们并不熟悉。坐在他身边的丹措,显然知道他的心思,拽拽他的衣服,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没事,我这人坐车从不睡觉,负责值班就是了。可我现在想撒尿,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你能帮帮我吗?”亦东愣了愣,这的确是个问题,没过车轮的大雪已经挡住了车门,可她却要撒尿……他真的作难了。“喂,你听见没有,我……真的受不了啦……”
情急之下,亦东打开车门。洛周问他干什么?他说丹措要撒尿。说着用力把门推开,脚往下一踩,心里就猛一扑腾,雪真是太厚了,接近二尺,看看天,揪心的焦虑骤然掠过。
他朝车后趟了两步,双手在松软的雪地上胡乱扒拉出一块能蹲下一个人的空地。
但无论如何没想到,起身的时候,他眼前猛然一黑,差点栽倒,紧走两步扶住车门,强烈的心跳和气喘中,腿已软了,仿佛刹那间就被寒风抽走了浑身的筋骨……他努力控制着不要倒下,可脚像是踩在了皮球上,身体前俯后仰……昏沉沉的黑暗中万道金光扑面而来,他想喊,叫不出声,想拼命抓住点什么,身体却在可怕的沉重里,陷入深渊……
醒来时,他静静躺在雪地上。
刘逸飞已经给他注射了地塞米松,见他醒来,还是不让任何人动他,只让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又过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脉,才说:“好了,他没事了。”吓坏了的丹措,赶紧扑上去将他拉起来。见他真的没事了,她的大眼睛里顿时盈满晶莹的泪水。
夜幕笼罩大地,车里更加阴冷。
洛周发动着车子,用藏语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用力打开空调。
呼呼的热风中,丹措时不时地关心着亦东的反应。刘逸飞说:“没事,他刚才发生的情况是缺氧反应,也叫高山反应,海拔过了4000米,若是坐在车里不动,只要心脏、血压没毛病,一般不会有事,但要是稍有运动,耗氧量一大,马上就会出现供氧不足引起的一系列反应。”丹措忧心忡忡地说:“不会再有事吧?”刘逸飞说:“这不好说……”亦东故作轻松地说:“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真的没事,刚才只是个意外。”才仁说:“但愿只是个意外,否则的话,你要真有个好歹,我可没法儿交代。”
亦东不再言语,他的头很痛,心慌,而且一阵一阵的恶心。
月亮升起来,是在黎明之前。
四个男人都在打盹,才仁甚至打起了呼噜。只有丹措一人毫无睡意,而且越坐越清醒。就在这时,她看见白蒙蒙的雪地上,有蓝莹莹的光在波动,以为看花了眼,使劲眨巴两下眼睛,再看,不但看到了流动的光波,而且面前的雪景骤然变白。天亮了?她抖擞起精神。可立刻就明白了,天不是亮了,而是晴了。此时此刻,她看到的是皎洁的月光。
大家都被她的喊叫惊醒了。
但见白云装点的天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在深蓝的背景上奇异地闪烁着,西沉的月亮宁静而又丰满,间或有飘移的云朵擦拂而过。一丝风都没有。清纯的月光漫过山脊,云朵投下的阴影孤独地游弋在梦幻般的冷寂里。
几个人贪婪地看着光明的满月,谁也不说话。
忽然,万籁无声的苍穹之下,有藏獒的叫声亲切地传来,一声,又一声,再听,却又是无边的死寂,那嘶哑的叫声仿佛是从天上传下来的,是天狗的吠叫。
“我听到了狗的叫声!”
“我也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了,这样静的夜晚,草原上哪里听不到狗的叫声?”
“我怎么没听到?”
“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
“女人看得见月亮,但听不见月亮以外的声音。”
“胡说!”
“那你使劲再听听。”
6
太阳露脸时,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浮云。 阳光冰冷而坚硬。 有鹰一而再地滑过他们的头顶。
刘逸飞的感觉是对的,汽车的确偏离了方向,车头对着的不是西面,而是正南的雪山。
洛周试着想要驱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