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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着,手伸着,而嘴唇停了——这个不是澳洲打来的电话让她缩小了许多,让她收回自己伸着的手的时候也僵硬了许多。“这孩子,也不替家里人想想。”
电话是县文联打来的,内容是关于老干部书法活动的,电话的那端问王书记是不是肯给个面子,参加一下。——好好,我一定参加!老王冲着老伴儿和侄子挥了挥手,他的声音提了近两个八度:小同志,你给我的任务我一定认真完成!哈哈哈……
——他们让我参加老干部书画展。老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把碗拉到自己面前:都多少年没写字了,手都生了。
——陈局长给我的毛笔还有没有?那是从北京买来的。老王将一块白菜放进了嘴里,他用筷子指了指老伴儿——那几支毛笔真好用,现在想买也买不到了。给我丢了吧?
老伴儿用鼻孔哼了一声,这些东西不都是你自己放的吗?什么东西都是,一找不到了肯定是别人动了,反正你总没责任。
——我又不收拾屋子。我放好了你看看不顺眼就挪了,我上哪里找去?……
“柱儿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王的父亲站在了门外,八十三岁的老人斜依在门框上,那根手杖显得摇摇欲坠,“柱儿啊,你娘说要点儿钱,不够花的了。她说还有一个什么箱子,里头有你姥姥给的缎子,她也想要。”
——我马上就给我娘送去,马上就送。老王急忙站了起来,爸,你不能出来就别强出来了,摔着怎么办。
“你娘还说要防着刘家点儿,那年他们偷了咱家的麦子,还点着了我们家的麦秸垛。他们就怕别人比他们过得好。这—家子都是小人。”
“他们光想着害人。那一年……”
父亲所说的那些人和事距离老王相当遥远,有些人和事,老王得翻遍自己的记忆才有一些淡淡的印象,而更多的则连淡淡的印象都没有。那些人和事生活在一个过去的时代,生活在父亲的脑子里,对于老王来说,它们就像在玻璃背后的东西,就像空气。何必去管它呢,父亲记着,愿意说,就让他一个人说去吧,需要的时候你点点头就是了。
十二
侄子搬着他的编织袋,提着衣服和脸盆离开了老王的家,他得住在厂子里。搬走了侄子就如同一块石头从老王的胸口被搬走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很多,心情也变轻了很多。
所以,老伴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抱怨侄子把屋子弄得脏乱不堪他没有生气,老伴儿说这个孩子一点儿人心都没有只会找事儿他也没有生气,老俐L说他肯定干不好肯定待不下去,老王只是表情略显怪异地看了她两眼,依然没说什么。
“他的脚那么脏那么臭就是不洗。还到处乱踩。沙发都叫他踩脏了。你闻闻,都什么味儿了。”
“大前天我叫他帮我把那个小箱子放到立柜上去。我要是自己能行我才懒得叫他呢。叫了三四遍,来了倒是来了,拿起小箱子咣地就放上去了,立柜上多少土啊也不知道擦一擦就放上去了,等我把抹布拿来,人家早就又回屋去了。”
老王从立柜的顶上找出了宣纸,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尽管他极为小心,那些灰尘还是纷纷扬扬地落着,有一层淡淡的雾。然后,老王又找出了两支毛笔,其中的一支被墨粘成了一个黑石头,而另一支则毛发稀疏,年代久远。老王把两支毛笔都泡在了水里。老伴儿在外屋一边做饭一边继续着她的抱怨。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老王支好了桌子,铺好了宣纸。他发现镇纸没有。然而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它依然没有。一个烟缸摆在了桌上,它充当了镇纸。——我
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老王反复着这一句。
他凝神。提气。——我的墨汁呢?
——我的墨汁呢?老王问,老伴说你自己找去,没看我正忙着吗。老王说我找过了没有找到。“没找到就问我啊,”老伴儿将切好的菜倒进了油锅里,“你不会去买一瓶吗?”
——等会哦。老王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好脾气。——我要写大幅的,我要写毛泽东诗词,我要写他老人家的《沁园春·雪》。老王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对老伴说。锅里面一片噼噼啪啪,老伴的手正忙着。
十三
傍晚,老伴儿从小赵家里打牌回来,在门外遇上了正急匆匆走出来的老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怎么啦,你干什么去?”
——买宣纸去。老王生硬地答了一句,然后又恢复了铁青的脸色和急匆匆的步调,走掉了。“不就是晚了一点儿吗,至于吗?”老伴儿自言自语着关上了大门。
屋里面一片混乱。一片黑压压的《沁园春·雪》,上面画了许多的“X”,另外还有一部分碎片和纸团。“自己写不好又朝纸和笔撒气,”老伴儿将所有的宣纸都摊开,卷在一起丢在外屋的垃圾桶里:“有那个工夫干点儿什么不好。”
很晚,老王才从外面回来,他的手上多了两支毛笔和大约十几张宣纸。“你怎么才回来?”
——宣纸都卖没啦。老王没有回答老伴儿的话,他将宣纸往门边一丢,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他喘着粗粗的气。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可老王就是盯着玻璃发愣。许久,他又说了一句:是人不是人都想写什么书法。文联也不知道是怎么组织的。
“要是你觉得……咱可以不参加啊。”老伴儿说。
——你知道个屁!老王突然坐了起来,走向新买来的宣纸。
在写书法的间歇,老王又去过几次邮局,已经熟悉的小女孩一见到他就先摇头,这摇头老王也早就熟悉了。他冲着她们笑笑,谈几句天气太极和九成宫,然后就离开邮局,到县委外面朝里看上一会儿,回家。他又给澳洲打过两次电话,那边总是莫名其妙的英语,老王准备的许多话都被堵在自己的嘴里,像蜡一样又咽回去。有一次,老王的书法已经足够让他烦躁,而对方的英语又让他的烦躁增加了几分,于是,他冲着话筒讲了几句俄语,那俄语具体的意思老王早忘得差不多了,但这几句还算流畅。现在轮到那边被堵住了,轮到那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王心满意足地挂上了电话。——老子讲的是俄语,听不懂了吧。
老伴儿回来后老王把打电话的事和老伴说了,老伴儿也和他一样合不拢嘴——“这个孩子真是没心没肺,这么长时间也不知打个电话回来。”
看着老伴儿傻傻乐着的样子,老王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他想握一下她的手,他想抱一抱她,然而老王只是淡淡地想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快弥漫了他的全身,然后又很快地潮水一样退去。
老王的书法写得很不顺利,也难怪,都有几年没写字了,拿着笔的手僵硬得可怕,它像一块很不灵活的木头。离交作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宣纸又没了。团掉最后一张纸,老王几乎已没有将它丢到门外的力气,他觉得懊丧至极,疲惫至极。
县城里有两家书画店,平时很少进宣纸,而这几天仅剩的宣纸都被参加书画展的老干部们买光了,老王只好去老陈家借了几张宣纸。借到宣纸后老王的心情略感轻松了些,他让老陈把写好的字拿出来,一边看,老王对一些字的结构提出了批评,老陈说我写书法只是应付,人家要我参加我不能不参加,我哪里会写字啊,要说书法,在老干部中你的字是写得最好的。
老王笑了笑。现在不行了,退下来后就没摸过毛笔。
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地聊着,电话突然响了,是老伴儿打来的。老王接过电话,那边急急地说:“爸爸摔着了,你快回家来吧,快叫人送医院去!”
十四
老人摔着了。他不知因为什么事想从床上下来,手里已经握紧了拐杖,然而拐杖突然滑远了,他就从床上简单地摔了下来。经过血压、外科、内科和CT之后,结果就不那么简单了:老人的胳膊有一处骨折,胸部有多处软组织损伤,需要住院治疗。老人的肺部还有一块阴影,是什么还得详细检查后才能确诊。
打过电话,弟弟也来到了医院。去外科、内科,弟弟并不比老王走得慢,而去住院部办相关手续的时候,弟弟的肚子疼了起来,他叫老王先去,然后自己走进了厕所。老王盯着厕所的门看了一会儿,用鼻子哼了一声,就一个人去办理住院手续去了。
老王回到病房,弟弟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见他一个人,老伴问他呢?老王略略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