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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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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笑容还在吴为脸上灿烂着的时候,芙蓉说:“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在这个家里待着。”
  灿烂的笑脸只好凝固起来,但还是说:“可以,只要你父亲高兴,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不过时间是不是放在我去德国访问的时候,因为那样不会引起你父亲的怀疑。如果我在国内,又不在家里迎候你哥哥,你父亲是不是会不满?如果他知道真相,会不会对你哥哥提出的这个条件有意见?如果我不在国内,那么不在现场就是顺理咸章的事……过不了几天我就走了。”
  
  芙蓉“你又何必自作多情”地一笑。这笑容绝对不是白帆的DNA,而是胡秉宸的。
  吴为只能回到叶莲子那里哭诉委屈。叶莲子说:“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坚持不搬到一起住的原因,这样我们还能有个退路。如果我也跟你一起搬过去,他儿子来了,又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到哪儿去呢?只能坐到公园里去。夏天还好说,冬天怎么办?只好坐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吧!”
  后来吴为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对胡秉宸说起这个插曲,他却“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情况我不知道。”
  芙蓉有天居然和吴为开诚布公地谈谈:“你一天到晚出国、应酬、写小说,还要到你妈那里去上班儿,这个家管不管了?”
  有谁嫁人之后还把母亲放在与丈夫的小家之上?吴为是不是带着她妈一起嫁过来了?
  想来芙蓉从来也没设想过,无所事事的胡秉宸,整天看报、找茬儿、打发日子,为什么就不能将闲置的时间,用来照顾一下吴为?
  胡秉宸也忘了自己追求吴为时,给她写过的那个千万宠爱在二身的小曲《疼》了。禅月去国,叶莲子又上了年纪,吴为能把她丢在一边,只照顾胡秉宸不照顾她吗?
  谁让叶莲子只生了吴为一个?当时又没有“只生一个好”的政策,早知会有这个矛盾,不如再生一个。谁让叶莲子含辛茹苦把吴为拉扯大?没有叶莲子吴为不会有今天,更不会成为作家,成了作家就得写小说。而胡秉宸不正因为吴为成了作家,才一改初衷,从鄙夷、把玩,到爱上吗?
  为此吴为请过两个保姆。可是胡秉宸不干,因为那样一来,明显地又为他开销一笔,现在还可以说保姆的开销是为了叶莲子,与他无关。
  也不明说不干,而是想方设法将保姆挤走。这与日后不断制造冲突,步步紧逼吴为,让她二旦无法忍受就会先张嘴提出离婚,出的是同一手牌。
  保姆也不是白痴,胡秉宸不爱吃咸,她偏使劲放盐;胡秉宸不吃酱油,她偏放酱油。
  胡秉宸将她撵走,她到派出所说是迷路找不到家,还反映吴为不在家的时候,胡秉宸与其他女人不正经……派出所打电话给胡秉宸,让他到派出所接回迷途的羔羊。胡秉宸大发雷霆,“叫你们所长来听电话!”所长接完电话,只好派警察将保姆送回。
  一般来说,胡秉宸不喜欢让人知道“我是准”,可也不喜欢人家一点也不知道“我是谁”。好比在老宅子的时候,不愿意人叫他少爷,可也不愿意人不知道他是少爷,有时还像某部电视剧里的康熙皇帝,偶尔来一下微服私访。
  有次出差,飞机故障,不得不在某地停留一夜,机场要求滞留旅客登记,上有级别一栏。胡秉宸质问工作人员:“为什么在机场过夜还填写级别?”又穿了一件千人一面的中山装,对这个问题工作人员未予理睬。恃才傲物的胡秉宸一怒之下填写了个二十八级,工作人员更不答理他了,将别的乘客做了安排,向他翻翻眼珠,拜拜了。他只好把随身携带的机密文件包塞进裤腰,将带子往脖子上一套,上街看了一场电影,下了一个小馆,然后在候机室的长椅上睡了一夜。保姆将胡秉宸整治她的事告诉了保姆学校的老校长,想来比事实夸张许多,闹得那位也是不可等闲视之的老太太,要来抽胡秉宸的耳光。……真是鸡飞狗跳!
  这哪儿还是家?简直是个被黄鼠狼偷袭的鸡窝。
  说到出国,像吴为这样的俗人,怎能拒绝对方出资的免费旅行?所以对这个指责,吴为认为自己应该承担。她的缺席就不像照顾叶莲子和写作那样正当。可是,“每天到你妈那里去上班”实在难听,如果仅仅指责她也罢了,怎么能够这样说到叶莲子!只好忘恩负义了,“你并不每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怎么知道我老是回家照顾我母亲,不照顾你父亲?”芙蓉想了想说:“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会凭空想出这些?”胡秉宸在一旁插话道:“是我告诉她的。”“如果是你,事情就更复杂了。别人这样说还情有可原,你怎么能这样不讲事实?我是不是尽最大努力照顾了你,你没看到我累成什么样子吗?”还不如那些常见的朋友,见她总是蓬头垢面的样子,很是心疼,“你的任务是做个好作家,而不是做个贤妻良母。贤妻良母有的是,很多人都能做,好作家却难找。再说你如此竭尽全力,未必能落一个好,何苦呢?”
  见胡秉宸不好回答,芙蓉说:“算我造谣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恐怕还是有人说了什么吧?”
  胡秉宸抄起钵里的梨,一个个摔向墙角,梨汁溅了一墙一地。
  他为什么不往地板上扔而是往墙角上扔?吴为的思维游离出线,思考起胡秉宸为什么把梨砸向墙角而不是砸向地板。
  “芙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和她吵架!”
  一声厉吼,把吴为拉回现场。
  “这哪里是吵架!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又不出面澄清,我只好为自己说几句,你就闹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恼羞成怒?难道我为自己解释几句都不行吗?”
  这一夜禅月梦中还乡,姥姥在她耳旁絮絮地说着自己,也说着妈妈的一生。朦胧中,有一带翼的巨大黑影,上下盘旋在她的头顶,姥姥的话语渐渐变为含混的呓语,又像轮回不尽的诵经……禅月感到那翼的拂动,而后又慢慢覆盖在她的身上,柔软而温暖地窒息着她。她听见那翼的轻笑,便伸出右手到那两翼交叉的地方,那儿有一根极硬极硬的翎。
  妈妈说过:“你的手那么小,可是真有劲儿,这叫‘通关手’。”
  禅月就用她的“通关手”握住那翎,猛然一拔,翎子就被拔了下来。那翼也就猛然收缩而去,不再覆盖她,也不能再用它的柔软和温暖窒息她。
  禅月的呼吸畅快起来。虽然那翼还在头顶盘旋,但已越缩越小,禅月觉得那正是它该恢复的模样。
  回手将翎折成几段,那翎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在这叫声里,她听到一个亿万年前的回声,穿过苍茫岁月、潮涨潮落的起伏,以及荒漠上的风、碎裂的太阳……
  她想起幼时那次生病高烧,明明觉得自己往深渊坠落,深渊下有巨大旋风吸吮着她,她的两条腿已经滑下,并在旋风中悠悠悬荡着,可她的两只手死死抠着渊上的峭壁,手指被锋利的岩石割破,痛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也越来越重、越来越大,两条胳膊却越来越细、越抻越长,马上就要从中断掉,吓得她大叫“姥姥!——姥姥!——”可她最后还是爬了上来,觉得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在这一觉之后,烧退了。
  小时的事不一定都记得很牢,可这来自深渊下的风、风的旋力、她不肯坠落的意志……都成为她的老本,正是从那以后,她有了特别的力量,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多少次禅月想把吴为和叶莲子接去,可吴为说:“我还有个丈夫呢。”
  “给他请个保姆,我出钱。”“他需要的不只是保姆。”
  “从他对你的态度,我看不出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姥姥想想。”
  吴为默然。
  当妈妈什么都说不出的时候,她头上的白发就替她说出无尽的苦楚和辛酸。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妈妈能不缩水吗?
  噢,可怜的妈,您只好受着去了。只要您这种“俯首甘为男人牛”的原则不改,您的苦役就没个完。
  是啊,保姆能和胡秉宸上床吗?所以此保姆非彼保姆。
  中国男人很少直视女人,大部分是斜视、瞟视、窃视,尤其对他们想人非非的女人,更不直视,怪不得中国人发明了那么多关于“看”的词汇。禅月能指望也用这种眼神看女人的胡秉宸关爱母亲吗?看看她穿的那件黑T恤、那条黑布裙,上面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条皱褶,都宣告着廉价和粗制滥造,而她那股穷酸气又特别硬,特别横冲直撞。
  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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