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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倒也把方西冷吓住了。但是到底又是任性惯的,嘉和又从来没有给她说过一句重话,便一跺脚说:〃好,不用你们杭家赶,我自己就走!〃
这时,杭忆、杭盼一双儿女都吓哭了,只是杭忆哭得收敛一些,杭盼哭得放肆一些罢了。方西冷顺手拴着那个哭得狠的,抱起就走,边走边说:〃杭嘉和,你听着,明日把我的东西,一样不少送回我娘家!〃
嘉草急了,拉住方西冷说:〃嫂子,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走哇!有话不能好好地说吗?〃
〃干什么?放开!〃方西冷大喊一声,声音又亮又响,震了这忘忧楼府,然后便腾腾腾地往外走。
〃大哥,大哥……〃嘉草急得又来抓嘉和的手,嘉和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说:〃让她走。〃
方西冷抱着杭盼在夹巷里走时,只是气糊涂了,但是她叫门房开门的时候,还是想到再等一等,要是丈夫这时候来叫她,她还是会回去的。方西冷一方面相当神经质,另一方面也是很理智的。
然而,在从开大门到门房去叫车马的整个过程中,忘忧楼府都不再有声息,它静悄悄的,仿佛对她的发难不屑一顾,又仿佛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剔了出去。方西冷打起冷战来,嫁过来六年了,她第一次想到,忘忧茶庄,有时真的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地方。
数日之后,杭嘉和与商界同仁发动杭州社会各界去车站迎接军阀来梅村,以保杭州免于兵爱。行前,他的丈人方伯平登门,单独会晤了女婿一次。
翁婿间一向客客气气,像有教养的买卖人在交易市场上。但那丈人心里却是早有了准备的。女儿抱着外孙女儿半夜三更哭回娘家时,当娘的便大吃一惊,和女儿同仇敌代了一番,却又没了主意。见丈夫毫无动静,说:〃你怎么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我女儿什么人,被他们卖茶的一家,说气就气出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到他们卖茶人家家里去,本来就是委屈透了的事情——〃
丈夫喝住老婆说:〃这是什么话!是有教养人家说的话吗?我不用问都知道,你看你把这个女儿惯成什么样了?〃
〃你就晓得捧姑爷。我倒看不出这个不阴不阳的姑爷有什么好?手指头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还有几个三千好漏。这样下去,我看这幢楼府也迟早要被人家刮了去——〃
〃鼠目寸光!女人,就坏在头发长见识短上。〃父亲这样说着,理都不理睬女儿,就走了开去,女儿太任性了,女婿教训教训她也好。
他没想到女婿竟教训个没完了。一连几天,方家都在等着嘉和上门,却一连几天都没踪影。那天上午,方大律师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上了门,却在门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们的单独会晤,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你出门啊。〃丈人说。
〃出门。〃
〃那正好,拐个弯把杭盼就接回来了。〃
〃她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自己回来就是。〃
〃嘉和。〃方律师有些不悦,〃差不多了,该让西冷下台阶了。〃
嘉和淡淡地说:〃爸爸,这么多年,给她下的台阶还少吗?〃
方伯平愣了一下,脸便热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一直还记得结婚前后那场风波。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嘉和,我知道西冷任性。〃
〃不是任性。〃
〃那是什么?〃
〃她从来也不真正晓得我们杭家人。〃嘉和说,眼睛一直就看着前方,〃她把我们杭家人看错了。〃
〃言重了吧。〃方伯平说。
〃爸爸,我要去火车站,有事,咱们回头再谈吧。〃
〃你到火车站?你去迎接军阀?〃
〃这和迎接军阀是两码事,我是去接工会长。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质,同车从嘉兴回来——〃
方伯平悄悄一跺脚:〃嘉和,你好糊涂!北伐军快打过来了。〃
〃可北伐军现在还没过来呀。〃嘉和道,〃那些人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得有人去挡住他们。〃
〃那也不该是你啊。〃方伯平气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国民革命军眼看着要打过来,你不好好卖你的茶,等着他们来,你去凑什么热闹?钱出了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来梅村——你啊,你怎么那么糊涂?〃
〃我不是去接来梅村,我是去接王竹斋。〃
〃王竹斋我也不准你去接!〃方伯平一喊,声音就响了。
嘉和被他岳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岳父有这样一条嗓子。原来女儿还是酷似乃父。
嘉和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看,说:〃我得去了。〃
黄包车夫一使劲跑了起来,方伯平被甩在了马路上。这个当岳父的,今天才领教到了女婿的风采。
嘉和没有想到他一意孤行地要去迎接王竹斋,究竟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理由。仿佛命运就是这样地安排:它让你与西岸吵架,让西冷回娘家,让岳父来火上加油,让你本来去不去火车站都可以的心情,变成了非去不可的决心。你去了,你却没有陪着王竹斋回商会。你在火车站见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与一个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
看来,嘉和真的是变化很大了。也许是他过于衣冠楚楚,也许他神情肃穆,使人不敢认真地仰视。总之,那女人向他深深地鞠下一躬,并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羊坝头的车路怎么走时,完全没有想到,她所问的人,竟是当年杭天醉老板的大少爷杭嘉和。
嘉和却一眼把她给认出来了。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紧了起来,他的目光因为害怕触及什么而被压迫了下去。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穿着和服,纤手拉着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嘉和看见那个男孩子时,心里强烈地一动,一种感激与亲切又夹带着惆怅与辛酸的东西,猛烈地冲了上来。
〃是要去羊坝头吗?〃他轻轻地问。
〃是的,先生。〃女人说。
〃是去忘忧茶庄吗?〃
〃是的,先生。〃女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嘉和。
嘉和默默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年轻的日本女人便突然踩着碎步冲了几步,然后又幽雅地停住,深深地朝嘉和鞠了一躬,便把孩子推上去,对儿子说了一串日语。那孩子便大胆地立正,掏出半只黑瓷茶盏,〃御〃字对着嘉和,用中国话清清脆脆地说:〃大伯父,我叫杭汉,我的父亲是杭嘉平,我的母亲叫羽田叶子,我的爷爷住在中国忘忧茶庄,他叫杭天醉。〃
北伐军军官杭嘉平这些年的经历,又坎坷又简单。1920年春一师风潮之后离开故乡杭州,屈指算来,有七年矣。其间先在北京搞工读团,后去法国勤工俭学,再复转道日本东京进武备学堂。在此期间,重与少女叶子相遇。此时。叶子已在父亲所建的家园中,学习里干家茶道数年。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重逢也很有意思。那一日,原来是父亲带着叶子去相亲的,叶子低头踩着碎步走着,总觉得有个青年在后面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青年几分面熟几分面生,她一时愣住了。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叶子说。
〃我也真不敢认你。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他们俩热烈地说着话,羽田在一旁淡淡地应付,他对这个曾经拿着三节棍赶他的中国青年有一种提防,但亦有几分尊敬。
他不想打搅他们。结果等他过去拜见男方家人时,只剩下媒人了。媒人说:〃习茶道的女子,竟然和支那人闹得火热,我们都看到了。叫我的脸都没处搁呢!〃
就那么意外地,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嘉平和叶子实际上是私奔的。整个过程又传奇又浪漫,不像是发生在日本国。羽田先生觉得丢尽了脸,连茶道师也不愿再做下去。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叶子竟然会私奔,嘉平只是来向他简单地求了一次婚,甚至连正襟危坐都没有做到。他穿着武备学堂的校服,站在露院里,突然说:〃羽田先生,请允许我娶叶子小姐为妻。〃
羽田先生很吃惊,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求婚的吗?〃
嘉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我们中国都这样求婚,是作为中国人的杭嘉平就这样求婚。〃
羽田回去便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和嘉平来往了,我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为什么?父亲,因为他是中国人?〃
羽田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