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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嘉平听了连忙说着不痛不痛,披着毛毯,一歪一斜地跟着沈绿爱出了门。
腥咸的江风从夜的深处刮来。月色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瞻光,大潮尚未来临,此一行四人,在镇海塔塔灯下抱膝而坐。塔下,亦有三三两两来观夜潮的人们。月色即明,那呈弧形的鱼鳞大石塘在幽明幽暗中,便幻化得无限长远,仿佛没有尽头,一直砌到了天边。嘉平又冷又激动,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坐下,侧着耳朵时不时地问:〃赵伯伯,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已经听到潮声了?旧年我看过白日里的潮水,父亲带我来的。他怎么啦,骑马骑得屁股痛?要不要我赶回去把他拖起来。多可惜啊,多可惜啊,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月亮下的潮水了!〃
〃你坐下,像你阿哥一样,别胡扯了。〃沈绿爱生气地一把把儿子拉到身边,〃你看嘉和,一声也不吭,老老实实等潮水来。你当想什么就有什么的?那是缘分。我们和夜潮有缘,你爹没这个缘分。要不怎么到了这里他还来不了呢?〃
〃弟妹莫不是怨我?〃赵寄容笑了起来,〃我这人向来不强人所难,凡事悉听尊便。天醉起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沈绿爱问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怨你,我怨谁去?〃
赵寄客别过脸,看了一眼沈绿爱,满脸月色的面容,叫他骤然一惊,他一下子竟闭上了眼睛,心中狂跳起来。他站了起来,向着大潮来临的方向,双手叉着腰。风色陡寒,远远的,海门潮起了。
嘉和始终抱膝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嘉平的激动,相反,这大潮来临前的万籁俱寂却使他小小少年的心升起从未有过的悲凉。他很难相信,这样无声无色的世界里,这样一片的苍茫甚至渺茫里,会出现巨浪滔天的大潮。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可能的?风这么凉!带着腥气和咸气,这应该是海上的风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呢。可是我好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看到大海一样。唉,大潮,还有传说中的潮神,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真想知道!真想真想知道!由于过度的急切,又担心希望落空,嘉和拚命地用一种悲观的情绪来弓旧自己,一边却又竖起耳朵来听赵伯伯对嘉平说古。
〃你说什么?潮神有没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以为是有的吧。春秋时吴越争霸,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请和,吴王夫差同意了。大夫伍子骨极力反对纳降,夫差赐剑令他自杀。死前,伍子管说:我死后,把我两眼挖出来,挂在都城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兵士杀进吴国的城门!〃
〃真的,他真的把眼睛挖出来了?〃嘉和问,气透不过来。
〃当然,伍子管是大英雄,只有大英雄才说得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划划西湖船儿的人是没有这等见识的。结果,吴王夫差把伍子前的尸体装到一个牛皮口袋投到钱塘江中,伍子肴英魂不散,化为潮神,朝朝暮暮素车白马卷涛而来。你听,你听。他来了!他来了!十万军声半夜潮。来来,都站起来,抱住我,小心被潮水卷了去!〃赵寄客陡然激动了起来,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搂在怀中。
此时,沈绿爱满耳都是天雷一般的轰隆声,眼前一道白练,似清非清,势不可当而来。她满胸都被这白练塞住了,憋得透不过气来,一把从后面抓住了赵寄客的肘弯。
〃不用怕,不用怕!有我赵寄客在。都抱住我,我抱住这镇海石鲁的脚!〃赵寄客大声地说话,但涛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有劲吧!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鸥夷。
谁的诗?是张苍水的,知道吗?张苍水,英雄!大英雄!不用怕,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看见碰头潮了吧?两龙相交,浪花喷溅。……等一等,等一等,回头潮来了!回头潮来了!抓住我,回头潮来了!〃
一阵尖叫堵住了他的声音,回头而来的潮水斜倾到他们身上。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被潮神那巨大冰凉的湿舌头舔过,四个人 湿淋淋地抱成一团。他们披着的毛毯,被潮水轻轻一扬手,取走了。潮水从他们的半腰横过,把嘉和与嘉平没得只剩一个脑袋在 外面,但他们狂喜激动,毫不畏惧,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大刺激。
绿爱死死地抱住了寄客的后腰,赵寄客能从背上感受到丰满的惊颤的依附,从一片冰凉,到渐生暖意。他们的这个相依为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很久。绿爱从水中睁开眼睛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荡涤过后的新生之感。她觉得,她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从前,只有现在,经历了潮水的灭顶之灾,依靠在一个真正的男人背上。她真希望就那么靠一辈子。赵寄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炽热情怀,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他小心翼翼地松动着身躯,说:〃过去了!过去了!不用怕,过去了……〃
博里借懂的杭天醉拐着脚赶到江边时,吃了一惊,怔住了。他恍然如梦,梦中是那个泛着银光的背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那背影会无所不在,无以躲避。难道那背影附到寄客身上去了?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背影消失了,他松了口气,看着月光下这四个亮晶晶湿源源的人,问道:〃潮水呢?潮水什么时候来?你们怎么啦,你们身上是月光,还是水?〃
那个晚上,茶清和往常一样,提着灯笼,从候潮门步行而来,专程拜访杭家。他手里提着的,还是那盏写着绿色杭字的杭家灯笼。和以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跟着小心翼翼伺候着的吴升。
他们一路都在商量着如何利用火车,把生意做大做活。行至太平坊,突然眼睛闪电般一亮,耳根边喧哗的人声如潮般汹涌而来。茶清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奇迹出现了——夜晚变成了白天。
此时,杭州城灯月交辉,上下天光。市民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人们被挂在半空中的电灯吓住了。
茶清被这光明世界照耀得手足无措,不用灯笼,他反而不会走路了。他惊异地半张着嘴巴,仰起脸,看那木杆子上的鸡蛋黄一样会发光的东西。他有一种正在做一个关于光亮的梦的感觉。但是这种梦感并不长久,吴升一把夺过灯笼,三脚两脚踩扁了,嘴里还叫着:〃不用灯笼了!不用灯笼了!〃他狠狠地踩着印有抗字的灯笼,好像杭家就这样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的白厉厉的牙齿,又暴露出来了。吴升欢呼雀跃着:〃你看,你看,茶清伯,都在踩灯笼呢。有电灯了!有电灯了!从此,夜里就是白天了。〃
第十八章
公元1911年10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后一季秋茶亦收获了。农历十月小阳春,秋茶的味儿虽少香气,却不苦涩。茶味清淡,汤色碧绿,向被称为小春茶。山客们虽然没有春上一般热闹和};1流不息,但来来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忘忧茶庄久已不做这夏秋茶生意了,秋天是他们收购杭白菊的日子。这一年他们和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风平浪静。
不知此时,一支六十多人的敢死队,已由王金发、张伯歧带领,从他们的故乡——专出劫富济贫的强盗和缠绵徘侧的越剧的浙东师县出发,秘密抵达杭州。与此同时,沪上也已秘密运来手枪共二百五十支,子弹三万发,银元四千万。浙北海宁商团,借来子弹六千发——杭州举义,一触即发。
作为实际需要,也作为对上一次粗暴的道歉,沈绿爱被她的哥哥沈绿村,专程用一抬轿子,接进了珠宝巷沈府。随身带的包里,裹着今年收上的最好的龙井明前茶和平水珠茶。沈绿村的家眷们都在上海,他需要他的妹妹帮他料理这非常时期的一些家务。他的妹夫杭天醉被留在忘忧楼府,看守那些已经藏匿在卧室后面夹墙中的秘密武器。
临行前,沈绿爱说:〃把她和孩子接过来吧,过了这一阵再说。〃
杭天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说:〃只伯母亲不答应。〃
林藕初倒是爽快的。说:〃我有啥不好说的,你们通顺,我眼面前多两个孙儿罢了。〃
于是这头,沈绿爱轿子抬出,那头,小茶带着嘉乔、嘉草,就悄悄进了杭府忘忧楼。
嘉乔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钟,但长得却十分弱小。三岁看到老,此时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缩着小手小脚,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嫌自己没有人抱。嘉和到底是大哥,过去抱了嘉乔,嘴里说着:〃乔乔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