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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爹明白,不让他改。〃吴有搭话。
〃那是怕别人说闲话,不是怕吴家这点产业。〃吴升说,〃你们啊,怎么那么笨,那么算不过来呢?不都是生意人吗?仔细算一算,他在我们吴家,不就多吃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吗?将来成大事,继承杭家那个名分,那份产业,你说那是谁的?是我们吴家的,还是他杭家的?〃吴升说,〃他又小,杭家的庶出,家里人又不好待他。你们对他好一分,将来他就对你们报十分。这点道理,怎么样算也是算得过来的嘛!再说了,我们现在住的,是谁的房子,还不是靠着嘉乔吗?〃
吴有、吴珠两个,从此恍然大悟,便把嘉乔当了未来的财神供养爱护。嘉乔从前在小茶面前就养成了刁钻古怪、任性阴毒的性子,到了吴家,反而没有了这分可能性,他几乎是要干什么吴家人就让他干什么,又没有大哥二哥来打他骂他,只有吴升的悉心调教。吴升对他越好,他就越听吴升。
吴升开导他说:〃好儿子,共产党入不得,我打听过了,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别看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迟早有一天得对打。要人,还得人国民党。和你二哥一个党怕什么,一个党里照样作对。国民党里,现在不是有着左派,还有着右派吗?〃
嘉乔说:〃那我就入国民党了。抗老二当左派,我就当右派;杭老二当右派,我就当左派。〃
〃我给你打听过了,他可是左派的铁杆分子。〃
〃那我就当右派了。〃嘉乔豪迈地宣布。
听说嘉平随着北伐军回了杭州,吴升乱了方寸。他原来以为杭家这个不肖子孙,不会再回来了。谁知上天竟让他带了兵打回来,况且以后还会不会走也说不好。吴升以往对杭天醉的态度,是以仇视为主,此刻却感到需要调整,需要通融了。
杭嘉乔便是带着这样的使命,硬着头皮,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忘忧楼府的。
一家人见了突然闯进来的嘉乔,都吃了一惊,可以说,惊奇是大大地超过了欢喜。
嘉乔长得又瘦又高,眉目传情,又像天醉又像小茶,也是风流调优的坯子,谁见了都说是杭家的血脉。
然而毕竟在吴家这种暴发户人家熏陶久了,衣着打扮,脱不了商贾之气。
进得门去,嘉乔原来也是想得体寒暄一番的。不料越往里走,那眼泪就越往外流,往事历历不堪回首。等到见了年过半百的杭天醉,早就涕泪横流,说:〃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杭天醉只看了一眼嘉乔,就别过脸去,不愿再说一句话。
嘉乔就跺起脚来:〃爹,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出去!〃杭天醉低声说,他不愿见到这个儿子。
还是绿爱,过来拉拉嘉乔,说:〃嘉乔,你跟我来。〃
绿爱把他引到了杭天醉的花木深房,说:〃你爹每日对着你妈的相片,念经呢。〃
嘉乔跪下来就哭,头撞着青砖,撞出了血。哭声隔着一进院子,隐隐约约还是传到了客厅。大家面面相觑。偏这时候,嘉草进来了,问:〃嘉乔呢,我三哥呢?〃
大家都一起看着嘉草,仿佛这时候才想起,嘉乔和杭家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嘉乔和嘉草是孪生兄妹啊。
嘉草被大家看得奇怪,说:〃二哥三哥都回来了呀,你们怎么不高兴?〃
方西冷女士这才插得进一句话:〃这么多年也不回来,我和你大哥成亲那年发了帖子都没来,怎么今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你们算什么,二哥是北伐军呀!〃寄草说。寄草童言无忌,又是最小的,也是家中宠女,什么都敢说。
〃我看,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杭嘉平说。
〃不管怎么说,是姓杭的兄弟回来了。回来就好,杭家,也算是大团圆了。〃还是大哥打了圆场。
那一夜杭家吃上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晚宴。绿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上了龙井虾仁、茶鸡、茶叶蛋。嘉草也端出了从德清传来的杨坟咸茶,那还是向沈绿爱学来的。茶里有橙子皮、野芝麻、烘青豆、豆腐干、蚕豆瓣、黄豆芽、笋干、胡萝卜、番薯干、橄榄、酱瓜、花生米、卤桂花,花花绿绿的,放了一大茶盘。众人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一时间茶香氯氟,酒香扑鼻,笑语欢声。座上宾赵寄客举茶杯说:〃茶庄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来,嘉平,为北伐胜利干杯。〃
嘉乔也举起杯子,说:〃二哥,为我们在同一个党内的奋斗干杯。〃
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佐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方西冷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免毫盏吗?竟然被锯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方西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锯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
杭嘉平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西冷说:〃都做了我嫂子了,还敢向我挑战,你以为还是当年北京开茶馆时候!〃
叶子也不搭腔。用那绍兴花雕酒瓶,满满倒一碗酒,细细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齐眉举案叽哩咕略一串日语。寄草急了,说:〃讲中国话,讲中国话!〃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叶子的脸,〃我老婆说,夜夜盼郎归,郎君终于归来了。〃
话音刚落,叶子就激动地掩面哭泣起来。不知怎么的,方西冷也跟着哭了起来。
寄草却说:〃别哭,别哭,还有我呢。〃她高高举起酒杯,〃你们怎么都不为革命成功干杯啊?〃
嘉平拍拍她的肩,说:〃寄草年纪最小,革命觉悟最高,将来也是个女革命家!〃
一圈子的人都喝过来了,才发现杭天醉悄无一言。嘉和站了起来,说:〃爹,你也说几句吧,你又不喝酒,说几句吧。〃
杭天醉坐着,想了想,问绿爱:〃还有龙井吗?〃
绿爱赶紧取了来,说:〃今年的新茶还没下。啥时下了,再来喝茶宴。〃
她专门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举了杯子,说:〃喝茶,喝茶。〃
寄草小,嘴快,问赵寄客:〃干爹,我爹啥话也没说啊,怎么就叫我们喝茶?〃赵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脑袋,〃怎么没说,不是让我们喝茶了吗?你以为只有像你那么穷嘤喀才是说话!叫你喝,你就喝吧,喝吧!〃
那一天深夜嘉乔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车里,一路流泪,一直流到吴山脚下。他在刚才的家宴上时而坦荡时而悲伤时而尴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是酒的缘故,他后来的感觉却开始妥帖平静下去了。他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坝头这个茶叶家族的隔膜竟这么坚硬,几乎没有话可说。同时他却又比平时的任何时候感到他是一个姓杭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出来的,他们说话的口气、手势、眉眼,和他自己是这样地相像。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还恨不恨忘忧茶庄的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