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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她的眼光一个劲儿盯着孩子的脸蛋,那眼光渴望着奇迹:孩子忽然复活了。
可是孩子直苗苗的静静躺在摇篮里,再也不能动了。学海怕她身子顶不住,也怕她太伤心,要马上把孩子埋掉。她转过头来,两道眼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宝剑的光芒,直逼着张学海,清癯面孔的皮肤绷得很紧,说:
“你……你……”
张学海自从认识了汤阿英以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这样愤怒,真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笑脸,带着赔不是的神情,低低地说:
“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她听到这句话,心里稍为宁静一点,面孔的皮肤也松动一些,叹了口气,说:
“你不能把我心头的肉拿掉……”
他这才懂得她的意思,接过去说:
“好,不埋,不埋……”
“学海答应你了,”巧珠奶奶早盼望晚盼望,就想有个孙子抱抱,没想到生下来三天就走了。她一边劝阿英,一边按捺住心头潮涌似的悲哀,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老泪,呜咽一般的说,“你就躺到床上歇一会吧,身子要紧……”
汤阿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把摇篮搬到我床面前来……”
“好的,”张学海过去搀扶汤阿英,一边说,“你先上去,我来搬……”
汤阿英靠墙坐在床上,并不躺下,两道眼光发痴发呆一般的对着摇篮。
巧珠奶奶走到摇篮旁边,两只布满皱纹的手扶着赭红色的摇篮架子,聚精会神地贪婪地望着那两眼紧闭的孩子。望着望着,一阵心酸,泪水簌簌地落在摇篮里,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
“早巴你,晚巴你,巴到你出世,你就去了……”
学海走过来劝她不要哭,她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着:
“我的小孙子,我的小孙子啊……”
汤阿英刚抑制住自己悲哀的情绪,给巧珠奶奶一阵阵凄凉的叫唤声,又从她的心底勾引起无限的悲恸。她的眼泪盈眶,使得她对面前的摇篮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她拭去泪水,压抑着心中的悲恸,想劝巧珠奶奶,她刚叫了一声:“奶奶,你不要……”泪水怎么也忍下住了,顺着腮巴子直流下来了,心中的悲恸再也压抑不住,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了。
婆媳两个哭成一片。张学海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谁也劝不住。他急躁地说:
“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哪。”
他在草棚棚里走来走去,见劝不了她们,便生气地说:
“哭吧,哭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们两个人的哭声小了,低沉了,最后成了干嚎,嗓音嘶哑了。学海给她们倒了两杯开水,让她们两人喝了水,又递过手巾给她们揩了泪水和鼻涕。巧珠奶奶拿着手巾,指着摇篮里的小东西说:
“你,你好命苦啊,生到我们张家来,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就……”
她又忍不住心酸了。张学海看苗头不对,连忙把妈拉到靠墙的板凳上坐下,说:
“歇一会吧。”他心里想死鬼放在家里,婆媳两个望望就哭,那怎么行?还是早点埋了好。不过阿英不同意,但先说服了妈,阿英慢慢也会同意的。他想了想,说,“我看,还是早点埋了好,也让死鬼安宁……”
汤阿英不等他说完,拦腰打断道:
“学海,你又……”
“迟早总要埋的,”他立刻退让了一步,但旋即又拉过巧珠奶奶来,说,“你看呢,妈,早埋早安宁……”
这一句话说到妈的心里。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对阿英说:
“学海讲的倒也对,入土为安。把死鬼搁在家里,小东西也得不到安宁……”
汤阿英的眼光直盯着摇篮,望了许久许久,心里已给巧珠奶奶说动了,可是她嘴上还是不肯,语气却缓和了一些:
“今天无论如何不埋……”
他紧接上去说:
“那么,明天早上……”
阿英没有言声。巧珠奶奶看她神情同意了,她自己倒反而留恋起来,其实她心里也并不完全愿意立刻把小东西埋掉。
她顺着学海的意思说:
“也好,就明天吧。”
汤阿英除了自己睡觉以外,她的眼光从不离开摇篮。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完全亮,大家睡得正酣,她醒了,轻轻下床,把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在草棚棚里慢慢走着,低低地叫唤:
“宝宝,宝宝……你为啥不答应我,宝宝……”
孩子像是睡熟了一样躺在母亲的手上。张学海起床,看见她又把孩子抱在怀里,立刻叫醒了巧珠奶奶。他对阿英说:
“你又抱他做啥?”
“再不抱,等会儿就没有的抱了。”她把他抱得更紧,仿佛永远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里。
学海没有跟她争执,怕又勾起她的心思,把他埋了就好办了。他到外边买了一口小棺材来。阿英亲自给孩子洗了脸,穿好衣服,对他望了又望,才不舍地放到棺材里。学海掮起小棺材往外去,阿英跟了上去。他劝她不要去,巧珠奶奶也说产后不要招风凉,不让她去。可是她不顾一切,一定要去。她拿了一条毛巾,把头扎了,紧紧跟着他,要一道去。他拗她不过,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拉起篷子,一同去了。
学海把小棺材埋在郊外野地里,做了一个小土堆。阿英站在新坟旁边,迟迟不走。他只好陪她,一边再三劝她,她才肯坐上三轮回来。一回到家里,她看到摇篮空空的,像丢掉最心爱的宝贝,永远再也得不到了,满眶热泪,忍不住簌簌落下。她伏在枕头上,痛哭失声,凄凉地叫唤着:
“我的宝贝,我的命呀……我的命,我的宝贝呀……”
现在谁也劝她不住。学海赶着上班去了,巧珠奶奶给她煮粥。
天黑以后,余静的母亲——余大妈来探望她。巧珠奶奶知道她在床上睡觉了,就没叫她,和余大妈谈话的声音也有意放得特别低。
余大妈不同意巧珠奶奶说这是命里注定的:
“你这个话不对……”
“不对?”巧珠奶奶大吃一惊,她以为自己的话再对也不过了,反问道,“为啥不对?”
“要是不早产,怎么会活不长呢?”
巧珠奶奶给余大妈一问,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在暗弱的灯光照耀下,她望望摇篮,又窥视了一下床,看阿英醒来没有。阿英闭着眼睛躺着,轻轻地而又均匀地呼吸着,看样子还没有醒。她说:
“要是活的长,怎么会早产呢?这是命里注定的。”
这个似是而非的意见可难住了余大妈,她嘀咕着:
“早产……”
“是哇,”巧珠奶奶以为她给自己说动了,又加了一句,说,“早产,也是命中注定的。”
“命?”余大妈回味着这个字的意义。余静从小在厂里就和一些进步的工人姐妹们往来,后来和袁国强结婚,又加入了共产党。母亲在家里常听孩子谈一些革命的道理,对“命运”这一类说法她是不大相信的。最近听余静回来谈起厂里生活难做的情况,她更不相信巧珠奶奶的意见,反问道,“早产也是命中注定?”
“当然是命中注定,”巧珠奶奶毫不犹豫地说,“不是命中注定,为啥巧珠不早产,偏偏这个死鬼早产呢?”
“我听余静这孩子说,这一阵厂里生活难做,好人都吃不消,孕妇怎么受的了?碰巧阿英这一阵又当夜班。”
“厂里生活难做?”巧珠奶奶反复说着这一句话,表示不相信这是事实。学海阿英他们回到家里来很少和巧珠奶奶谈起厂里的事。巧珠奶奶自己对厂里的事也没有兴趣。她有兴趣的是到一个号头把工钱拿回来,买些柴米油盐,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在她跟前,大家吃得饱饱的,生活得平平安安的。听余大妈说厂里生活难做,她心里暗自吃了一惊,却不承认不知道厂里的情形,装出也知道的神情,慢吞吞地说,“厂里生活当然不会好做,从前也难做,巧珠为啥没早产?”“这个,那时阿英没当夜班,”余大妈看她那股坚持劲,料想她不大了解厂里的情形。她深知这位老好人的脾气,顺着她的嘴说,“是呀,从前生活也不好做,听说,现在的生活更难做,细纱间里头断的数不清,连上小间的工夫也没有,有的把尿就撒在裤子里,有的饭也顾不上吃,有的放工腿都麻木了……这些,我想,你一定晓得。”
余大妈的眼光望着她眼角上的扇形皱纹和鬓角上花白了的头发。她会意地点点头,并且叹息了一声,说:
“这个,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