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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宾,你为啥又叹气呢?”
“我们这个日子熬到哪一天呢?每天上班下班,屁事也没有。前些日子有人来讨债,要好言好语才能把债主打发走。虽说不好受,但日子还好打发。现在人家看穿了福佑的西洋镜,了解没油水了,用力也榨不出一滴油来,干脆不上门了。我们没事做,每天把《解放日报》都翻烂了。每条新闻都看了,每篇文章都看了,每个广告都看了,连寻人启事也看了,还有啥好看呢?”
“再看《新闻日报》。”夏世富给他开玩笑。
“这还用你说,《新闻日报》和《解放日报》的消息差不多,整天看报也不像话呀!”
“找点书看。”
“福佑药房也不是图书馆呀!老是看报看书这日子也受不了。老实说,书我也看不下去。每天一清早,家里人就向我伸手要钱。我向谁伸手呢?朱经理关在监牢里,马丽琳又不认账,送点买小菜的钱来就算不错了。”
“不仅你一个人这样,我家里也没有人送柴米油盐酱醋茶来,也得要钱去买。老婆娘家是个穷鬼,一点贴补也没有,还不是向我伸手。”
“你和我不同,”夏亚宾羡慕夏世富,说,“你的朋友多,到处都是熟人,就是拉点饥荒,也比我方便。”
“拉饥荒可能比你方便,一回问题不大,二回就有点勉强,第三回,干脆免开尊口。我认识的人,都是些小职员。他们每月的收入,正好够开销,经过‘三反’‘五反’,外块没有了,连佣金也拿不上。一点工资,一个月维持过去,已经不错,哪里还有富裕?就是剩下一些钱,人家不会放到人民银行,防个生老病死?凭啥要借给你花?”夏世富生怕他开口借钱,暗中把门堵死。
“你说的倒也有理。”
“讲起来,倒是你比我好。”
“我哪一点能比上你?你是福佑药房的外勤部长,神通广大,在上海滩上,你没有办不到的事。”
“要是福佑没出事,你说的还有点影子。现在,我和你一样,蹲在店里叹苦经,啥能力也没有哪。”夏世富想到过去,不胜今昔之感了。他也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实在叫人伤心,没有出事,拉个千二百万,用不着朱经理出面,只要我说一声,不必亲自去拿,保险人家会送上门来。要办点货,不用我跑腿,一只电话,要啥有啥。现在是,跑上门去,还是要啥没啥。人家要进步嘛,检举朱经理,害得我们这些落后的人好苦。”
一提到童进,夏亚宾和复世富一样,满肚子怨气。夏亚宾冷笑了一声,说:
“人家不在乎,只要裤带一紧,可以顶个三天五天。他也是自讨苦吃。”
“大概人家肚子也进步,少吃一顿两顿不在乎。你看他整天跑出跑进,干的可欢哩,一点不愁。”
“我们怎么能和人家比呢?”夏亚宾怨恨中夹带着嫉妒,说,“区里表扬了他,现在又照顾了他。”
夏世富以为童进工资按月照发,吃了一惊,急忙问道:“照顾他?我们也是福佑的伙计啊。他要是按月照发工资,那我们可有话讲了,特别是你,技术人员,更应该讲话了。”夏世富心中有鬼。朱延年过去曾经给他说过:反正这些事做了,大家有份。万一政府知道,或者有人告发,我反正好不了,你也不会好的。如果我判十年徒刑,你呢?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要是混得好,不出事,或者出了一点事,好好应付过去,大家都好。朱延年一抓进监牢,他就想到自己。有人来查个材料,他不敢不说,也不敢多说。店里的事,对他有利的,他不敢出头露面,总是设法推给别人去争。争到了,自然有他一份。夏亚宾到马丽琳那边去讨工资,也是他指使的。
“现在还讲啥技术人员不技术人员,大家都跟着朱延年倒霉。区里照顾童进,是不是按月发工资,不大清楚。我听小叶讲,他在区里另外有了工作……”
“啥工作?”夏世富在店里特地装得安分守己,要他做啥,就做啥;不告诉他的事,从来不敢乱问。他第一次听到童进有了新的工作,感到惊奇。
“在区法院里,陪审那些犯法的资本家。”
“怪不得他那么笃定哩。”
“有多少工资?”
“工资一定不少,要比蹲在福佑这个倒霉地方好多了。”夏世富说,“人家得发了,现在是干部啦,抖起来了。”
“谁?”叶积善从外面走了进来,坐在夏世富旁边的椅子上。
夏世富脸红红的,他想掩饰过去,可是从叶积善的问话里,料想已经知道了。要是避开他,反而见外于叶积善了。他简单说了一下童进在区里有工作的事,把前面一段话遮盖过去。他说:
“不是亚宾告诉我,我还坐在鼓里哩。”
“是最近的事。”
“他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呢?”夏亚宾问。
“工资?这是义务职,出庭陪审,没有工资的。”“那他为啥要去呢?”夏世富大惑不解,说,“我们店里的事已经够操心的,还去忙那个,童进太辛苦了。”
“这也是工作,西药方面童进熟悉。那些不法资本家总想在法庭上蒙混,有了人民陪审员,又是内行,可以把案子弄得更清楚些。”
“原来是这个!”夏亚宾大失所望,躺到椅子背上,望着屋顶墙角上蜘蛛网上一只大蜘蛛在拉网。他想:蜘蛛都会拉网,给自己找出路;他这个号称x光专家却感到前途茫茫,倒霉运不晓得要交到何年何月。又快到下班的时刻了,窗外的阳光已经看不见了,x光室内的光线暗淡了。家里的日子怎么打发,回去又要看老婆愁苦的脸色了。他问叶积善,“每月发这么一点钱,饥一顿饱一顿的,这个日子怎么过呀?哪一家药房不是到月底发工资,只有我们福佑倒霉。”
“不能怪别人,只能怪朱延年害了大家!”
“对啦,只怪朱延年不好!”夏世富赶紧表白了一句。
“怪谁都不去讲他啦!”夏亚宾认为不单纯是朱延年一个人的过失,如果童进他们不告发,也许朱延年在汉口路上还是神气活现哩。他说,“这个月又快完啦,积善,你看工资有没有指望?”
“不能说没有指望,过去每月至少不是都发一点?”“也不能说有指望,”夏亚宾说:“过去每月从来没有发过全工资。”
“有点工资,够维持生活就不错了。”
“是呀,是呀!”夏世富赞成叶积善的意见,说,“童进和积善已经尽了不少的力。”
“你们够维持,我可不够。”夏亚宾说。
“那为啥?”夏世富启发他说,“你倒说说看?”
“我的开销大。”
“你不能减少一点开销吗?”叶积善点醒他,“要量入为出啊!”
“我家里不像你们,省不下来呀!原来每个月的工资送到她手里,她总是嫌钱少,闹着不够花。现在更不必说,整天在我屁股后头伸手要钱花!”
“我们的x光专家,你不会给她谈谈,现在福佑出了事,老板进了提篮桥,拿点工资都是国家贴补,能够吃饱三餐茶饭就不错了,能省的就该省点。”
“我那个老婆啊,你不知道,一张嘴才会说哩,谁也讲不过她。凭良心说,每月拿这么一点钱,实在不够花。更糟的是,月初不知道月底能拿多少钱,就是想节约,也很难做个计划。”
“那好办,先紧点用,要是工资发多了,月底再用宽点,不就得了吗?”
“道理容易讲,”夏亚宾愁眉苦脸,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讲,却又讲不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办起来可不容易。……”
夏亚宾的话没讲完,夏世富眼睛望着窗外,忽然大叫了一声:
“童进来了。”
一眨眼的工夫,童进走进了x光室。夏亚宾和夏世富默默不言,坐在一旁。叶积善迎了上去问:
“区增产节约委员会有消息吗?”
“区里很关心职工的生活,问了我们店里每一个人的情况,我详细汇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