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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谁跟你说假话!过去我到公司里,到厂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仿佛是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现在变了,我去了,冷冷清清的,心里很难受,想起办厂辰光那种兴旺气象,更叫我受不了。我是无厂一身轻,从此不操心。”
“厂不是你的吗?”
“我的?”他望着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轧哔丁旗袍,想起她了解外边的事太少了,应该叫她晓得一些事体,将来好准备。他说,“你晓得‘五反’反出我四十二亿多,政府和工会等我的退补计划。我来个缓兵之计,到现在还没有着手订,但终久要订的。退补四十二亿多,沪江这爿厂还有吗?到了厂里,很多事体我也管不了哪,都要靠工会,我落得清闲清闲。我们两个人,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住,享享晚年的清福,不好吗?”
“那当然好,”她心里却说:他会离开上海吗?他会离开大的和二的吗?大的不说,朱瑞芳会肯吗?她顺着他说,“你去,我一定陪你去。”
“不嫌寂寞吗?”
“有你,我就不寂寞。”
“一言为定,要讲信用。”
他抓住她的手,站了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去似的。一阵电话铃叮叮地响过,老王从客厅里走了出来,紧站在客厅门口,低声地说:
“梅厂长来电话,他说总经理三天没到公司里去了,也没到厂里去了,有些事要当面向你请示,工会赵得宝也有事和你商量,说是一个什么计划……”
最近徐义德自己不接电话,不是老王接,就是林宛芝接。凡是公司里和厂里来电话,都说出去了,避而不理。如果是工商界的,或者是亲戚朋友的,等问清楚了,他才亲自去接。他一听到厂里的电话,他的眉头就自然而然地皱到一起去了,不耐烦地说:
“告诉他,我身体不舒服,有啥事体,他全权处理好了。”
“他说要向你请示,问你的意见。”
“告诉他:我啥意见也没有。”
“是,是。”
老王懂事地退到东客厅,掉转身子,刚要走去,给徐义德叫住了:
“老王,聚宝斋李老板这两天来过吗?”
“打上次叫他不要来,就再没来了。”
“这种人真不会做生意,叫他不来就不来,那古董卖给谁呢?”
“老爷说的对,他心眼儿太不灵活,怎么做好生意?要不要现在叫他来?”
“打电话要他送点精品来看看。”
“是。”
徐义德挽着林宛芝的手,在草地上走去,两个人站在中央,向四面眺望。他认为花园很大,有点辽阔空疏的感觉,指着东边玻璃花房,对她说:
“花儿匠到啥地方去哪?怎么没看见他?”
“上街买花籽去了。”
“哦,”他指着没有遮拦的一片草地说,“花园里就是缺少花,满眼一片绿,太单调了,应该多种点花,调剂调剂。”
“是呀,我早就给他讲了,花房里的花也太少了。你看,种啥花呢?”
“种点月季花怎么样?”
“月季花?”她对于花木不太熟悉,不知道种月季花好不好。
“这是一种四季开花的蔷薇,颜色艳丽,香气馥郁,有红的,黄的,白的和紫的很多种;容易栽培,花期很长,经济实惠……”
“那我们就种月季吧,种他一大片,又香又好看,真不错。”
“不过,要经常侍候她,种的时候,排水要好,不然根子要腐烂的,穴底可以放点骨粉和草木灰当肥料,覆土灌水要充分,好保持水份。发芽的辰光,要把枯枝、弱枝切除;花谢了,要修整一次、再施些肥……”他从花儿匠那里打听来的一点知识,全部搬了出来,像个园艺专家似的,慢慢地讲给她听。
“这么麻烦,花儿匠一个人忙不过来呀!种别的花吧,省事点。”
“不,还是种月季好,昨天我和他谈了,我可以帮他忙。”“你?”她摇摇头,不相信他的话,说,“别讲风凉话了,整天忙的人影子也看不见,你有工夫在家里种花?”
“当然有。”
“公司里厂里不去了吗?”
“我去做啥?”他刚才的闲情逸致的神情,给她这么一问,顿时消逝,不由地生气了,说,“现在厂里的事管不了哪,一退补,厂也不是我的哪,反正把这些企业折腾完了就没事啦。我去也等于不去,不如不去,乐得在家里享点清福,再去操那份心做啥?闲在家里没事,还没有时间种花吗?”“这个,”她见他满脸怒容,不好违拗他,只好顺着他说,“种点花也好,——种一辈子吗?”
他指着红色小四方桌上的盆景说:
“刚才不是给你约好了,到那些山明水秀的地方去住住,你忘了吗?”
“没有。”她知道他说的是风凉话,不会真的实现的,信口应道,“那我跟你学种花,一道动手……”
“对,这才是我的好伴侣。”
老王领着聚宝斋李老板走到花园里来了。李老板一见了徐义德,老远就拱拱手,笑嘻嘻地大声叫道:
“徐总经理,徐太太,你们好。”
徐义德和林宛芝迎过来,李老板接着又说:
“好久没到府上来了,徐总经理又发福了,嘻嘻。”
“这一向生意好吗?”徐义德随便问了一句。
“别提了,生意清淡的不行,这几个月来简直没做生意。‘三反’‘五反’,谁买古董?倒是有人卖的,可是买主少得很,连你这样的老主顾,也很久没有照顾小号了。”
“你不来,我到啥地方去买?”
他想起上次叫老王骂走的狼狈情形,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但他不敢提起,只是抱歉地说:
“怕你忙,没敢来打扰你。”
“不找你,大概不会来的呢?”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这两天我正打算送点精品来给你看看,恰巧老王的电话来了。像你这样的老主顾,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徐义德刚才在草地站久了,有点累。他坐到椅子上休息。李老板从东客厅里拎出一个深灰色的包袱,放在红色小四方桌上,征求徐义德意见:
“徐总经理,就在这里看吧。”
徐义德点点头,要他坐下来歇一会。他兴致勃勃、精神十足,说:
“我不累,先打开给你看看……”
徐义德见他打开包袱,取出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的古物,靠近当中角顶那儿有一个小小的洞眼。徐义德不知道这玩意叫啥名字,又不好意思问他。他轻轻放在桌子上,赞赏不已地说:
“这是最近刚收到的商代永余磬,精极了,徐总经理,你是行家,一看就晓得了。”
徐义德的眼睛盯着古磬仔细看,自己并不是行家,也不懂商代永余磬,但给他一捧,又不好露出外行的样子,却又未便十分赞赏,怕是赝品,只是对他说:
“这个磬,唔,我晓得。”
李老板进一步赞扬道:
“徐总经理了解这是安阳殷墟出土的,故宫的货色,‘双剑誦古器物图录’中曾提到过它。这种编磬一共出土只有二十三个,十七个叶怀特那个美国人盗运到美国去了,中国留下来六个。这是六个当中的一个,可以说是稀世之宝。我真喜爱,别人出多少钱我也不卖,因为徐总经理喜爱,特地让给你。”
徐义德听他说得那么名贵,有这样精品放在书房里,工商界朋友看到一定赞赏不已。他心里痒痒的,确实想把它留下,可不知道价钱怎么样。他不立刻问价钱,征求林宛芝的意见:
“你看怎么样?”
林宛芝对古代物事没有兴趣。她欣赏和爱慕的是现代物质文明。她也不好扫徐义德的兴,摇摇头说:
“我是擀面仗吹火——一窍不通。”
徐义德不好再问下去,眼光对着古磬,默默地一句话不说。聚宝斋李老板知道徐义德的老脾气:等他开价。他便委婉地说:
“货色虽然是精品,价钱倒很便宜,因为我收进的不贵,老主顾,不能多赚钱。”
“多少呢?”徐义德很自然地问。
“这个数。”他伸出一只手指来。
徐义德以为是十万块钱,决定买下,但还想杀杀他的价,皱起了眉头,显出在考虑的神情,说:
“十万块钱不能说贵,可是也不便宜呀!……”
他没等徐义德说完,慌忙插上去说:
“不,是一百万。”
徐义德一听这数字,眉头皱到一块去了,马上改口:
“一百万,也不能说贵。不过,这样的稀世之宝,要你让我,有点说不过去呀。我看,你还是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