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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马慕韩扼要地把自己坦白交代的经过说完之后,端起那杯龙井茶又喝了一口,喘了喘气,望着徐义德,慢慢又说下去:
“老实讲,义德兄,五反运动初期,我当时认为‘五反’主要是思想斗争。今天回想起来,实在太可笑了。我把思想和实际分开了,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要检查自己的错误,也不认为自己有啥错误,坦白交代当然也不认真,大大影响了五反运动。听了陈市长的‘五反’动员报告,我完全赞成人民政府展开五反运动,但认为自己没有五毒不法行为的。没有深入去检查,只是空谈理论,不和实际联系,肯定自己没有什么问题。……”
徐义德从中插上来说:
“是呀,我也没啥问题。”
严志发不满意徐义德有意打断马慕韩的话,说:
“马先生还没有说完哩。”
“哦。”徐义德装出好像现在才知道马慕韩没有说完,连忙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打断你的话,慕韩兄。”
马慕韩说:
“增产节约委员会通知我到市里来交代,我的神经就紧张起来。陈市长又对我们三○三户做了指示,我才开始觉悟过来,晓得单谈理论不讲实际不行,对谁也没有好处。联系实际,就要检查自己,发现了一些问题。我第一次交代就是马马虎虎的,互助互评组对我提了许多意见,没有通过,要我重新交代。小组提那些意见,对我的启发很大。我进一步又检查出许多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工人的帮助。我在市里交代,厂里的工人也帮助我检查。经过他们的帮助,我才比较彻底的坦白。过去我对业务只晓得一些大概,这次使我知道企业中存在的毛病,也熟悉了业务。这些收获,比我过去十几年所学的还要多的多。过去,我的主观很强,这次我批评了自己的主观,看清了工人的力量,的确使我思想上得到了改造,做到了理论与实际结合,认识到自己不是没有五毒不法行为,并且很多,义德兄。”
马慕韩娓娓地谈论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徐义德心里好笑:马慕韩不但是一位阔少爷,而且是一位彻头彻尾的书呆子,啥理论与实际呀,啥实际与理论呀,这些名词叫人听了头痛。最实际的还是钞票,这个起码的道理马慕韩都不知道,还学啥马列主义呢?他本来是用第三者的身份去听马慕韩谈论转变过程的,想不到马慕韩结尾时叫了一声“义德兄”。他听到这三个字,心头一愣,但表面上却很严肃,赞扬地说:
“慕韩兄介绍自己转变的过程,对我的启发很大。”他说到这里,停了停,说,“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比方数字吧,我最近几天也老是在想加码,我想加到一定数字,问题也就差不多可以解决了,只是没有那些不法行为,随便加上去恐怕也是不好的吧。”
严志发听他这些不入耳的话,直冒火星,忍不住高声质问道:
“这是啥闲话?你想诬蔑人民政府吗?五反运动是要钱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严同志,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徐义德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说。
“那是啥意思?”严志发盯着徐义德问。
马慕韩插上来指责徐义德道:
“义德兄,你这几句话确实欠妥。人民政府开展五反运动主要是肃清我们的五毒,建设新民主主义的经济,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并不是要数字。那四百二十多亿是我亲自交代的,工商组同志马上就剔除了。政府这次运动要帮助我们清除五毒行为。最初我不了解,晓得一些不法行为,也不好意思交代,交代了一件两件还有点儿肉痛。总以为这些事自己不交代,人民政府不会晓得的。可是工人群众发动起来了,高级职员又归了队,大家又互助互评,哪件事能瞒过人民政府。有些事,还是政府启发,我才想起来的。”
徐义德顿时想起了昨天他就在这间厂长室里听到“五反”检查队同志的广播:
全厂同志们注意:现在给你们报告一个好
消息,韩云程工程师已经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
里来了。他站稳了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检举了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
这几句话在徐义德的脑筋里老是转来转去,想不到韩云程这家伙忘恩负义竟然归了队,厂长是不想当了,等五反运动过去,干脆工程师也别当,给我滚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幸好韩云程知道自己的秘密还不多,梅佐贤和勇复基还没有动静,徐义德的心稍为安定了一些。他说:
“是的,没有一件事能瞒过政府。”他心里却说:难道人民政府是神仙,有顺风耳和千里眼,啥事体都晓得?马慕韩究竟年纪青,想的未免太天真了一些。他巧辩地说,“没有做过的事,也不好乱说……”
“谁要你乱说的?”严志发忍不住插上来问他,“政府强迫你乱说吗?”
“没有,没有。”徐义德放下了笑脸,说,“严同志,你又误会我的意思了。”
严志发觉得和徐义德这样的人说话要吃糯米才行,你顶他一下,他就缩回去。你让他,他就进攻。他话里老是带刺,可又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他说:
“你有啥意见,爽爽快快地说,不要浪费时间。”
“我完全同意严同志的意见,我讲话喜欢直截了当。余静同志和严同志给我不少帮助,我还要向严同志多多学习,在五反运动中好好改造。”
马慕韩怕他们再顶下去,从中和缓空气,笑着说:
“义德兄看法比过去有了进步,可见得五反运动改造我们工商界确实起了不小作用。”
“我不过跟着大家一道走,不敢落后。”
“能跟上时代走,也就不错了。”马慕韩进一步说,“星二聚餐会的事我也在市里交代了!……”
徐义德见他提起星二聚餐会,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料想的不幸事情终于发生了。今天一点准备也没有,牙刷牙膏和衬衣都没有带,身上的钱也很少。打个电话回家去吧,马慕韩和严志发就坐在旁边;下楼去打电话呢,那边人更多。他瞧见马慕韩和严志发在望他,慌忙提高嗓子,大声说道:
“星二聚餐会么,这只是工商界朋友们在一道吃吃饭,上海这样的聚餐会成百上千,别的聚餐会没听说要交代,星二要交代吗?”
“当然要交代。”
“哦。”
“还应该详细交代。”
“是的,是的。不过星二聚餐会和重庆那个星四聚餐会性质不同,星二是学习政策联络感情的。”
马慕韩不同意徐义德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更正道:
“你这样说法不对。星二聚餐会虽说和星四不同,我们除了吃吃饭以外,有时也商量一些事情,研究怎样对付政府的政策法令,至少是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加工场所。”
“这个,这个……”徐义德面孔发青,心里发慌,话也说不周全了。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个,我不大清楚,……”
“有些事你也参加了的。”
“慕韩兄,”他意味深长地亲热地叫了一声,说,“你别记错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讨论棉纺检验问题,你不是在场吗?”
徐义德歪着脑袋出神地望着马慕韩,奇怪这位小开变得这么快,简直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叫他没有退避的余地。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却又想不起来似的,惊诧地问:
“有这样的事吗?”
“当然有。”马慕韩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交代了我们聚餐会筹备经过,请求政府给我应得的处分。”
“啊!”徐义德听到这里,向沙发背上一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马慕韩见徐义德神色惊慌,连忙安定他,说:
“星二聚餐会主要是我们几个发起人负责,一般参加这个聚餐会的人倒没啥。”
徐义德慢慢从沙发背上抬起头来,对严志发说:
“星二聚餐会确是冯先生领导的。马先生对这个聚餐会最清楚不过了。”
严志发早知道徐义德是星二聚餐会的成员,见他那副慌张神情,把责任尽往马慕韩身上推,心里有些好笑。杨部长说的对:别看徐义德表面怎样顽强,只要抓住他的弱点,拿到真凭实据,他就很脆弱。他对徐义德说:
“不要说参加星二聚餐会的人,就是发起星二聚餐会的人,像马慕韩先生,只要坦白交代了,人民政府一定从宽处理。如果有五毒不法行为,拒不交代,那是要从严处理的。”
“严同志说得对,义德兄,人民政府的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