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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市长的报告实在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又诚恳,又坦白,又严厉,又宽大,又具体,又明确,五反就是五反,你看,多么明确!把我们工商界分为五类,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不超过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五,这个办法实在是公平合理仁至义尽了。我听了报告以后,心中好像放下一块大石头。陈市长这样宣布开始五反运动,人心定了。三月二十五号那天的《解放日报》,我整整看了一天,看完了就舍不得丢掉,放在口袋里,没事的辰光,我就拿出来看看。”
宋其文从口袋里把刊登陈市长五反运动报告的那天《解放日报》拿出来给大家看,证实他的话句句是真的。“这也是陈市长厉害的地方。”唐仲笙说,“陈市长不但把上海十六万三千四百户工商业分成五类,而且把各类的百分比也大体做了估计: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半守法半违法户,估计大约占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三十左右;同时,又放宽尺度,违法所得虽在一千万元以上,要是彻底坦白,真诚悔过,积极检举立功的,也算做基本守法户。这么一来,陈市长就把我们工商界的人心争取过去了,然后集中力量,对剩下来的百分之五进行工作。这百分之五的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在工商界就孤立了。这是陈市长的战略:团结绝大多数,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主要方面。”
潘信诚点点头,觉得唐仲笙看问题比宋其文又深了一层,讲的句句有道理,忍不住赞扬道:
“真不愧是智多星!”
宋其文心头一愣,他刚才没有想到这方面,给唐仲笙占了上风,又无从反驳,他望着女神左手里的花瓶,说:
“不管哪能,按陈市长的政策办事,我想,大家都肯坦白的。要是陈市长早些日子报告,叶乃传不会跳楼自杀了。他究竟是个干才,想起来,有点替他可惜。”
“叶乃传吗,”马慕韩瞧了宋其文一眼,说,“再宽大也宽大不到他头上,像他这样罪大恶极的工商界坏分子肯坦白,那才是怪事体哩。”
宋其文看马慕韩的脸色不对,马上转过口来说:
“慕韩兄的话也有道理。”
柳惠光自从“五反”以来很少看报,在利华药房楼上整天板着面孔,像是家里死了什么人似的。他就是到星二聚餐会来,也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的,看了陈市长的报告以后,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和宋其文一样,把那张报纸藏在口袋里,整天带在身边。每逢听人家提到陈市长的报告,他就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激动地说:
“政府的宽大,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基本守法户的数字以违法所得一千万元为标准,因为上海行业多,交易进出数字大,因地制宜,太正确了。”照柳惠光自己的估计:利华的违法所得可能不超过一千万,所以他对这一点特别感到兴趣。他说,“陈市长的报告,句句听的进。老实说,以前听见检查两个字就有点儿心惊肉跳,听过陈市长的广播,又仔细看了看报告,就希望赶快到我们利华来检查。我这两天饭也吃得下了,心也笃定了。‘五反’没啥了不起。我估计:我顶多是属于前三类的。”
柳惠光得意忘形,边说边笑,只顾谈自己,不知道话里伤了别人——仿佛别人是属于后两类的样子。潘信诚有涵养,只微微望了他一眼,内心虽不满意,却没有透漏出来。马慕韩没有注意听柳惠光说啥,他扶着葡萄架的栏杆凝神地望着那条浑身装饰着珍珠似的“珍珠鳞”游到水面上来争食吃。唐仲笙句句听见了,他忍不住刺了柳惠光一下:
“老兄,你现在轻松了,忘记早两天你那股紧张劲。你急起来,走投无路,唉声叹气;松起来就天下太平,嘻嘻哈哈;
真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现在又神气活现了。”
柳惠光给唐仲笙一刺,这才感到自己话里语病太大,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他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想法慢慢把话拉回来,抱歉地说:
“我不过这么说说,其实我还是很担心的。”
这句话马慕韩听见了,笑着对他说:
“惠光兄,你啥辰光不担心?你天天担心,事事担心。你说,对不对?”
“对,完全对。”柳惠光借此把话忿开去,说,“慕韩兄的话当然对。”
“那倒不见得。”马慕韩并不在意柳惠光捧他。
唐仲笙没再理柳惠光,他对潘信诚说:
“从陈市长的报告里可以看出:处理工商业者比处理公务人员宽;处理公务人员又比处理共产党员宽。幸而我们是工商界,犹得宽处。否则,‘三反’起来,真正吃不消,不管多大的干部都会撤下来。”
潘信诚信口答道:
“不过,和共产党相处也不容易,随时要小心谨慎。”“是呀,”潘宏福给爸爸的话做注解,说,“不然要吃亏的……”
潘信诚怕儿子谈家里的事,连忙瞪了他一眼。他会意地没有说下去。唐仲笙不了解他们父子话里的意思。马慕韩正坐在潘信诚斜对面,他歪着头插上来说:
“和共产党共事倒不难,只要为人民服务就行了,难就难在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走上社会主义社会,这却实在不容易。”
“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走上社会主义社会,实在不容易。”潘宏福觉得马慕韩说得对。
“道理容易懂,就是做起来难。”潘信诚接着对潘宏福说,“你年纪青青的,不懂事,少多嘴多舌的。”
他说完话,微微重下眼皮,暗中睨视了马慕韩一眼。马慕韩扶着栏杆,想主意来驳他。
“那不是马慕韩吗?”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马慕韩从女神旁边望过去:冯永祥站在草地那边,举着右手,向葡萄架这边指着。
草地那边聚集着两堆人,右侧那一堆里梅佐贤站在前面,唉声叹气地说:
“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为啥?”朱延年感到有点奇怪,说,“‘五反’也反不到你们资方代理人的头上。”
“你说得好,延年兄,我们有我们的苦处。”
福佑药房没有资方代理人,除了童进那些伙计,就是朱延年代表一切。他不用代理人,也不知道资方代理人有啥苦衷。他轻松地问道:
“你们苦在何处?工人斗资本家,资本家挨斗。你们苦啥?”
“你们当老板的,哪里晓得我们的苦处。”梅佐贤想起最近厂里各个车间工人高涨的斗争情绪,那紧张的空气,好像擦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着似的。他一想到这点,就怵目惊心,忧虑地说,“我们不是劳方,也不是资方,可是资方拿你当职员,劳方又拿你当资方。我们夹在当中,非劳非资,左右做人难。”
“这叫做夹心饼干?”
“不,”江菊霞很理解梅佐贤的心情。她虽然是大新印染厂的副经理,那是老板为了拍史步云的马屁,特地给她的干股。她认为自己不但在工商界是一位资方代理人,就是在大新印染厂也是一位资方代理人。她亲身体会这个处境,说:
“工商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勞方。”
“糟坊?”朱延年不解地问,“是不是糟糕的意思?”
“不是。这是一个新的词儿,这个字也是新的,把劳方的劳字上面的两个火字去掉,加上资方的资字上面的那个次字,连在一块儿,叫做勞方,又是资方又是劳方的意思。”
“这个词叫的妙,这个字也创造的好。江大姐真是天才,变成现代的仓颉了。”梅佐贤竭力赞扬江菊霞。
“这个词不是我取的,是大家凑的。”
“我想:一定是你首先想的。这个词儿实在太妙了,把我心里要说的话都包括进去了。”梅佐贤的心情很尴尬:他希望用掉资方代理人的身份,至少要辞去厂里劳资协商会议资方代表的身份,害怕在“五反”当中被当做斗争的对象。但他感到不好当面向徐总经理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哪能好在徐总经理困难面前临阵退却呢?要是在“五反”中出一把力,说不定徐总经理以后会提拔他哩,至少加点薪水是不成问题的。怎样过“五反”这一关呢?他向江菊霞求教,“江大姐,你是我们的领导者,我们勞方的日子难过。你得出点主意,领导领导我们。”
她给他这几句话说得心痒痒的,觉得梅佐贤这个人倒是蛮讨人喜欢的。她俨然是个上级,认真地想了想,用教训的口吻鼓励他:
“你说的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