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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奶奶再歇一会,忙啥,这丫头。”阿英在门外边用着责备的口吻说。
奶奶低下头来,把披下来的银灰色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放,眼睛里闪耀着怜惜和慈爱的光芒,对着巧珠的耳朵低声地说:
“娘生气了,你不要吭气。巧珠,和奶奶再歇一会就起来,好不好?”
巧珠懂事地也放低了声音,轻轻应了一声:“好。”
奶奶紧紧地把巧珠搂在怀里,热爱地吻她的额头,说:
“闭一会眼睛吧。”
奶奶望着她甜适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两个小鼻孔均匀地呼吸着。奶奶好像自己因此也得到休息,心头感到舒适。
门外传来吧哒吧哒的声音。这是汤阿英在和泥巴。她的草棚棚早就应该修理了,老是没有闲工夫。黄泥和茅草买好很久了,一直搁在角落那里。今天起床,寒风吹得草棚棚里的草纸都飞扬了起来,像是黄蝴蝶似的在飞翔,忽上忽下。一阵风过去,汤阿英把地上的草纸拾起,放回马桶那边,看到堆在马桶跟前的黄泥,她下决心今天动手修理草棚棚了。她把黄泥拎到门口,倒了两瓢水和了和,另外抓了一把茅草,把它弄短,约莫有两寸光景,均匀地撒在黄泥里。她用力地揉和着黄泥和茅草,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
她拿了一块木板,用抹子撮了两堆已经和得均匀了的黄泥,对着草棚棚侧面仔细看了看,又在正面望了望。她想起夜里从头顶吹来的冷飕飕的凉风,便首先走到草棚棚大门的左边,一眼瞧见竹篱笆剥落的地方,她像是一位熟练的老泥水匠,用抹子弄了一小团黄泥,啪的一声,那黄泥正好堆在剥落的裂缝那里,然后用抹子把它抹来抹去。非常均匀光滑,在清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顺着左边走过去,墙角落那边也有地方裂开了,巴掌大小的一块泥剥落下来了。她糊上黄泥,抹了一下,墙角落那边的裂缝弥补得严严实实,平平整整,她还不满意,在墙角那边细心抹着。
“妈妈,有客人来了。”巧珠的声音从草棚棚一直叫出来,气喘喘地冲到汤阿英面前。
“谁?”
“张阿姨,”巧珠高兴地说,“张小玲阿姨。”
巧珠一把拉住妈妈的胳臂,要她马上进去。妈妈把胳臂一甩,说:
“别碰我,我手上有泥。”
巧珠放下了胳臂,嘟着小嘴,站在旁边,催促说:
“快回去,张阿姨等你哩。”
“我知道了,要张阿姨等我一会儿。”汤阿英又用抹子撮了团黄泥,站在草棚棚的侧面,对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裂缝,抹上黄泥,仔细抹匀。
“哟,这么好的把式!”
汤阿英一门心思在抹黄泥,突然听到背后赞美的声音,兀自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张小玲笑嘻嘻地对着她,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张小玲听说汤阿英在抹竹篱笆,她没等巧珠把她娘找回来,便轻轻走了过来。她看见汤阿英刚才抹过的篱笆,平整光滑,心中暗自惊奇。她从小在上海长大,没有做过泥水匠这些活,看汤阿英的手这么巧,十分佩服,一走到汤阿英的背后,不禁脱口赞扬。
“做得不好,别笑话我。”汤阿英谦虚地说。
“你在啥地方学的这么好的手艺?我还不晓得哩。”
“从小在家里跟爹在一道,他带我们做这做那,慢慢就学会了。”
“你这双手真了不起,学一样会一样。”
“会,谈不上,只是凑合着做。”
“看你抹的活,不算八级技工,我看也够上五级六级啦!”“差的远哩,”汤阿英听到张小玲过誉,丰满的面孔上,泛着绯红的愧色,微微摇了摇头,说,“我不过是个学徒工罢了。”
张小玲对于汤阿英的手艺确实从内心深处感到敬佩和羡慕,望着小木板上的黄泥和抹子,她的手有点痒痒的。她说:
“要不要我来相帮你?”
“用不着了……”
张小玲没等她说完,假装生气地说:
“怕我弄坏吧,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别这么保守呀!”“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严肃地说,“你别生气,不是怕你弄坏了,是活做完了,以后再相帮吧。”
张小玲见她那么严肃解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说:“给你说着白相的,我怎么会生气哩。以后你修理草棚棚,收我做个学徒工,好不好?”
“不敢当。”
“不,收我这个学徒工吧,汤师傅!”
“我哪能当师傅?别把我给折死了。”
“你不答应,我可真要生气了!”张小玲有意把嘴噘起,板着面孔。
“一道学习吧。”汤阿英用瓢舀了一点水,浇在自己手上,边洗边说,“这草棚棚就像是纸糊的,一刮风下雨,不是这个地方漏水,就是那个地方通风。早就说要修理修理,老是没工夫动手。昨天夜里起了大风,我们冻了一夜。今天厂礼拜,学海一早起来,出去看朋友了,我没事,就借了把抹子,赶紧修理。忙了一阵子,总算修理得差不多了。”
汤阿英洗完手,抹去头上晶莹的汗珠,喘了口气,和张小玲一同走进草棚棚。巧珠奶奶见张小玲走进来,高兴地招呼道:
“我还以为你走了哩,快坐下。”奶奶一边对巧珠说:“快给张阿姨倒杯水。”
“我不渴,”张小玲谦虚地说。
“水还没烧吧。”汤阿英走过去,把门口没用完的茅草拾了进来,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又加了两根木柴,舀了两瓢水在烧。张小玲走上去,想阻止她:
“不要费事,阿英,我们不是外人。”
“到我这里来,别的没有,开水总得有一口。”汤阿英推开她的手,说,“我们也要烧早饭——昨天晚上剩了一点干饭,正好烧点水煮煮。”
“你累了一早上,也该歇一歇。”
“不累。”
奶奶走过来,拉起汤阿英,说:
“我来烧,你们姐妹去谈谈。”
“你应该雇个泥水匠,这点活,半个工就差不多了。逢到厂礼拜,也不会休息休息。”
“没这个福气,自己能买点黄泥修理修理已经不错了,谈不到雇人工。解放了,物价平稳,一天才能吃上两顿干的一顿稀的,要是在国民党反动派时代,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今天没明天;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不能不把细一点。”
“就是不雇人工,你言一声,我们也好来插把手,相帮相帮你。”
“这点小事体,哪能好惊动人家?”
“你这句话却说得见外了,你有事我们相帮你,我们有事你也好相帮我们啊。”
“那当然可以,”汤阿英看锅里冒出了热气,锅盖噗噗地响,她拿起一只深蓝色的洋磁茶缸去倒了一杯开水,送到张小玲面前,说,“不过,今天这点活,一个人对付过去了。以后有事,找你就是了。”
“那好呀。”张小玲朝草棚棚里面望望,心里想:如果有事,她马上好帮忙,望了一阵子,看不出有啥事,就问道,“你今天还有啥事体吗?我好帮你一手。”
汤阿英想了想,说:
“没啥事体。”
“上午有空吗?”
汤阿英信口答道:“有空。”
“妈妈答应带我出去白相,奶奶也去……”巧珠接上去说,“啥辰光走呀?”
“看你人来疯,”阿英瞪了巧珠一眼,说,“站在阿姨面前没规没矩的,乱蹦乱跳做啥!”巧珠听到妈妈责骂的声音,她把脸转过去,伏在张小玲的怀里,不吭气了。
“小孩子应该跳跳蹦蹦的,你骂她做啥。”张小玲提出了异议,她用手抚摸着巧珠的头发。
“她野的不像样子了,整天看不见她的影子,到吃饭的辰光就回来了。哪能还能够让她乱跑。”
“要小孩子整天蹲在这个草棚棚里也实在闷的慌,我要是巧珠也要溜出去。你看,这草棚棚,站起来,伸直了腰,就要碰到头。那上面芦席给烟熏得乌漆巴黑,烧起饭来就呛嗓子……”
“是呀,”蹲在炉子面前烧饭的奶奶插上来说,好像是要证实张小玲的意见,她的嗓子给炉子里冒出来的一股白烟呛住了,一个劲儿咳咯咳咯的,吐了一口老黄痰,唠唠叨叨地说,“我就是这两条腿不听话了,每天没有办法,只好蹲在这鸽子笼里。唉,讲起来,鸽子笼也比我们这草棚棚强,它四面透风,空气多好呀,我们这草棚棚到了冬天夜里的风就大了,夏天你要风没有风。夜里好容易睡觉了,不要风,它来了,老是打你的门,钻进草棚棚里来,到处乱跑,冻得你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