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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3月-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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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开满红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让警卫员们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个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但红颜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鹤这天下了班就会来“坐坐”。
  五点钟左右厂里的警报突然长鸣,一个警卫员向彭主任报告,对立派这次发起的总攻不比往常。他们去城郊动员了一大批农民,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拿着农具的人从山坡上、卡车上、拖拉机上下来,渐渐往钢厂逼近。
  对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厂里占少数,本来是无望以武力攻占厂革委会的。他们去农民那里挑拨离间,说钢厂抽了他们水库的水,本来答应给他们接自来水管,但多年不兑现。钢厂的垃圾堆在他们地面上,也没有付过垃圾场地费。他们一旦从现任革委会再次夺权,自来水管道和垃圾场地费全包在他们身上。
  小彭扎上铜头皮带,挎上五四手枪,戴上钢盔就走。他在楼梯上却和上楼来的多鹤撞了个满怀。
  “不能回家,厂子被包围了!你现在回家会有危险!”小彭说着,拉了她一把。
  多鹤跟在他身后快速下楼,又跟他穿过院子,坐进他的伏尔加。他身后所有的警卫员全部跳上自行车,刹那间个个都是赛车运动员,紧跟在伏尔加后面。
  不久,多鹤跟着小彭进了厂部大楼。五楼顶上升起一面大红旗,小彭站在红旗下,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们!反动派要迫使我们停产,对于他们破坏反帝反修的反革命大反攻,我们的回答是:坚守岗位!谁敢踏上炉台,就让他在沸腾的钢水里化为一股青烟!”
  工厂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围墙内站着小彭一派的工人们,拿着各种自制长矛、大刀,只要谁敢从墙上下来一个,他们就砍翻一个。
  几部大吊车开到了厂部楼下,把一袋袋维修厂房的水泥吊到楼顶。工事很快筑起来。
  多鹤被安排在厂部会议室里避难,另外有两个老秘书是她的难友。天黑之后,外面喊话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让小彭停止抵抗,尽快投降,不然他的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面的人打嘴仗。厂里的大照明灯都熄灭了,只有几个探照灯在黑暗里划来划去。探照灯光每划到会议室,多鹤就看一眼墙上的钟:八点、十点、十一点……
  多鹤的两个老难友都快哭出来了。本来还有两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孙子的晚年,这一来是善终不了了。对立派不杀进来,在这楼里困着,也得饿死。
  两人想起厂部开会有时会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们果然在一个柜子里摸出一包他们的牙口吃起来正合适的花生米。两人请多鹤的客,给她分出一捧。多鹤把花生米装进工作服口袋,赶紧上到楼顶。
  小彭一见她上来,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的衣兜里。小彭面前的地上还摊了一张地图,是手工绘制的厂区地形图。小彭凭记忆把图画下来,向周围人布置守与攻。
  他一抬头,见多鹤没走,正看他指手画脚。看不清她的脸,也能看出大事频出的时代他这总指挥的模样又给她注册到心里了,跟其他所有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块儿,同样的了不得。
  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会走的。于是小彭大咀大嚼,一边吃一边发布着充满受潮花生哈味的号令,人们一批批领了号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来,等他发新的号令。发号令之余,他就对多鹤说:“快下去!你在我这儿算咋回事?!”
  这时出现了大危机。厂外的对立派根本不打算攻打正门、偏门,也不翻墙。他们不知怎样弄了一列火车,沿着铁道长驱直入。厂内的人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火车已进入了厂区,把一辆停在轨道上的空车皮撞翻,他们才发现了。
  火车里杀出来黑压压的农民大军。对立派毕竟是南方人,不像这一派的东北人这样容易上火,一打起来就不活了,他们的目的是要夺权,谁帮着他们夺都无所谓,反正农民闲着也是闲着,就把他们变成一火车的义勇军。农民们在少数工人的指引下,马上夺取了厂区大大小小的关口。东北人全撤进一座厂房和厂部大楼。农民不久占领了另一座厂房和厂部对面的俱乐部。俱乐部不如厂部大楼高,但射击起来至少不处于绝对劣势。
  通往楼顶的铁楼梯被锯断。只要守住端口,谁也别想爬上来。这就保障了彭主任的安全。
  两方的射击开始在凌晨。
  对方火力很猛。水泥袋给一个个打穿,泄出了水泥。工事一点点瘪下去。
  小彭咬着牙说:“这帮狗日的劫了武装部的军火库还是咋的?弹药这么足?”
  打到天亮,双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发现没人挂花,连多鹤也如平常一样宁静。现在她走不了了,两人的约会成了这么一场生死情。还要和她一块儿待多久?没吃没喝地待在这个秃楼顶上,一根线上拴的两只蚂蚱,一只牛蹄子踩进泥里的两棵芨芨草,将一块儿从泥里一点点活过来。小彭觉得只要他们不给对过来的子弹打死,这种约会真是舞台上才有的。
  “你渴吗?”小彭问多鹤。
  多鹤赶紧四面张望,被搬上来的一大桶水已经给喝光了。
  “我是问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个好女人,马上以为是他渴。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战斗准备。多鹤一直看着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饿,而是排泄。等他那边布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个手势。她跟着他猫着腰跑到楼顶边缘,围着楼顶有一圈凹下的槽,用来疏通雨水。小彭对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给我闭紧眼睛,脸转过去!”他自己也闭紧眼睛,不过脸没转过去。他蹲在她身后,为她撑开一件工作服。
  她的脸红透了,脖子也红透了。
  一直到对立派退兵,小彭都用一件工作服给多鹤建造临时厕所。后来也不往楼顶边缘跑了,小彭把那件工作服在多鹤身下一挡,就了事。好在没吃没喝,这件窘事七八个小时才发生一次。
  农民纷纷想到了稻子快熟,要回去放水的事。有的农民家里老婆孩子们找来了,说一仗打死了家里少了挣工分最多的一个劳力,这个账跟谁结?农民的攻城大战在第三天清早结束。
  人们又把铁梯子焊接上,一个个撤下楼顶。撤的时候下起大雨来,水泥给泡了,不久就会筑成永久的工事。小彭让所有人先撤,自己和多鹤留在最后。
  大雨哗哗地在他俩脸上流淌,小彭看着雨注中的多鹤。这样的看比什么举动都浪漫。
  “谢谢你。”
  她不明白他谢她什么。
  “谢谢你的花生米。”一天两夜他精神饱满地指挥作战,力挽危局。靠的是那一捧花生米?他也不知道。
  她也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隔着一道道雨水他看见她脸又红透了。
  小彭还有天大的事要干,下了楼和多鹤就分了手。
  张俭和小环见多鹤晃晃悠悠走来时都一块儿下楼迎了出去。一场仗把她打哪儿去了?怎么脸色这么坏?
  多鹤说她给困在厂部的楼顶,一天两夜没饭吃。她和他俩一直没有真正和解,对话绝大多数是小环自问自答:“咋弄的?一天两夜没吃吧?肯定没吃!也没洗脸?肯定是给堵在哪个没水的旮旯了……”
  然后小环跟多鹤说她一天两夜也没吃饭——差不多没吃。她以为多鹤给子弹撂倒在哪旮旯,不知怎样在遭老罪呢!她一会儿推搡多鹤,一会儿拉着多鹤,每路过一家家厨房的窗口,不管窗子开着还是关着,她都朝里面大声报喜:“回来了!啥事儿没有!”
  碰到窗子打开的,就会从里面传出一句回应:“他小姨回来了?那就好了!”
  有的邻居在楼梯上碰到张家的三口子,就打听一两句小姨多鹤怎样脱的险。等他们三个背影不见了,这个邻居就想:这事不瞒大伙了?那你家丫头的事咋也不跟大伙说个明白呀?还不是得了啥见不得人的病!
  小环知道他们家欠邻居们一个交代,有关丫头的交代。但她顶着他们追债似的眼光,照样跟他们嬉笑怒骂。欠的就只能欠下去。张俭又黑又瘦地回来好几个月了,才把实情告诉她和多鹤。丫头已经被滑翔学校退兵了,丫头不愿意再从夹道疑问的邻居们中间走回来,所以张俭把她送回了东北老家。凭张站长生前的关系,她在县城找一份工作还不难。小环一听就跟张俭差点动武,让他立刻去把丫头接回来,没听说天下有把人压死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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