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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3月-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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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身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欢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之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舌: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的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的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贱,你看你惹的是谁?!
  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姥的,这女人真贱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堂的电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让他揉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唇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毛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性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党员。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衣。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白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色,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多鹤的这件线衣染成黑色,圆领口抽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白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
  电影院门口,小彭指着一张巨大的海报告诉多鹤:这是个新片子,叫做《苦菜花》,听说特别“打”。“打”是青年工人们形容激烈的战争影片的词。
  多鹤的表情变得非常焦虑,看着一幅幅电影画片,最后她盯着一个日本军官看了很久。电影院里小彭苦坏了:多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怀里硬去抢夺她的手。她似乎完全进入了电影,剧情和音乐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时候,她也差点大哭大喊起来。小彭已经真要动手抢夺她那只堵在嘴上的手了。这是个良机:女人太伤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让她舒舒服服把悲伤发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拥进怀里。没有这一步,以下步步都迈不开。小彭正想一横心:干了吧!忽然听见多鹤说了句什么。他尖起耳朵,听她又说了一个词。像是在学着电影里的鬼子说日本话。不,更像是她在纠正鬼子的话。也许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说了什么。一个日本词。地道的、滚瓜溜熟的日本词。
  多鹤是个日本人。多鹤?多鹤。他早就该猜到这不是中国名字。
  小彭被这个无意中的推断吓得瘫在那里。张俭家的人长了什么胆?窝藏了一个日本女人,一窝十多年,生了一窝日本小崽儿。看看银幕上的日本人,那还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杀人不眨眼。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窜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两个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湿工作服的裤腿。多鹤是哪里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个日本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鹤走出电影院时,他跟在她背后。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层之下藏了个日本女人,其实一切也就不奇怪了。电影里的鬼子和这个女子是一个种。小彭明白了多鹤是怎么回事。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暴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强,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外面天将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侣气象。小彭领着多鹤穿过毛毛雨,来到他的宿舍。他现在住的是双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个小煤油炉烧小灶,一看见小彭领个女人来,连忙说他一会儿去他的四川同乡屋里聚餐。
  小彭请多鹤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给她找来几本钉在一起的电影画报。然后他冲了两杯茶。暖壶的水不烫,茶叶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样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多鹤倒也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大惊失色,给揭了老底的潜藏日本女人,他以为会跪在他面前求饶。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他这个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拆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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