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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小环带着丫头回来,一听这消息扭身又出去了,一边小跑一边说她打酒去。晚饭时三人都喝得满头汗,小环还用筷子头蘸了酒不断点在丫头舌尖上,丫头的脸皱成一团,她就仰面大笑。
“这回多鹤肚子再大起来,邻居可要起疑心了:怎么又没见小姨子的男人来,小姨子就大起肚子了?”小环说。
张俭问她是否有打算,她一埋脸,腮上的酒窝深成了一个洞。她说这还不好打算?把多鹤关家里,她腰里掖个枕头到处逛。多鹤呆呆地看着桌面。
“想什么呢?”小环问她,“又想跑?”她转脸对张俭,指着多鹤,“她想跑!”
张俭看小环一眼。她三十岁了(还是按她瞒过的岁数),还是没正形。他说她的戏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个厕所,恨不能一个坑几个人,难道她揣着枕头去上厕所?难道多鹤不出门上厕所?小环说这点尿还把活人憋死了?有钱人家谁上厕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张俭还是叫她别扯了。
“要不我陪多鹤回安平镇去,把孩子生那儿。”小环说。
多鹤眼睛又亮闪闪了,看看张俭,又看看小环。张俭这回不让小环“别扯了”。他默默抽了两口烟,跟自己轻轻点一下头。
“咱家离镇子远哪!”小环说,“吃的东西也多,鸡仔儿多新鲜,面也是新面!”
张俭站起身:“别扯了,睡觉。”
小环绕在他左右,说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时屁用也没有,回回叫她“别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意行得通。他这么大的个子,原来全是听他那笑面虎老娘的。张俭随便她啰嗦,伸开两臂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多鹤和丫头收拾桌子,说笑哼唱,成了一对日本母女,小环闹脾气她们一点都不难受。
小环问张俭那他刚才点什么头。张俭说他什么时候点过头?抽烟抽得好好的,就点了点头!那好,他以后不点头了。张俭只想把小环的思路马上掐断,他不想把不成型的主意拿出来。
张俭一旦拿出主意来就没商量了。第二天他进了家门。多鹤上来给他解鞋带,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说了:他们下月搬家。小环问,搬哪儿去?搬得远了。比哈尔滨还远?远。到底是哪儿?工段里没一个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儿,就告诉说是长江南边一个城市。去那儿干吗?工厂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儿。
多鹤跪下,给张俭解开翻毛皮鞋的鞋带。长江南边?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在多鹤为张俭脱下鞋子,换上一双干爽的雪白棉布袜的时间里,小环和张俭的问答还在继续,一个说她不去,另一个说由不得她。为啥非去不可?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
小环头一次感到害怕。去长江南边?连长江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去看一眼!小环上过六年小学,但对地理一点也不通。她的世界中心是她土生土长的朱家屯,安平镇已经是外地。嫁到安平镇最让她宽心的是它离朱家屯只有四十里,“活不了啦”、“不过了”也不过只需要跑四十里回朱家屯。现在要去长江南边,长江和朱家屯之间还有多少道江多少条河?
夜里小环躺在炕上,想象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日子是什么日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没有爹、妈、哥、奶、嫂子听她说“不过了”。她感觉一只手伸进她的被窝,准准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点性子也没了。那只手把她的手拖过去,放在那副说话不爱动的嘴唇上。那副嘴唇有些岁数了,不像它们刚亲她时那样肉乎了,全是干巴巴的褶子。那嘴唇启开,把她的手指尖含进去。
过了一刻,他把小环的胳膊也拖进他被窝,接下去。是小环整个身子。他就那么抱着她。他知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土窝子里的娇闺女,他也知道她有多怕,怕什么。
小环还是有长进的。她长到三十岁至少明白有些事闹也白闹,比如她男人拿了大主意的事:去南方。
第四章
坐落在长江南岸边上的这座城市是崭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围住,环绕三片湖水,一面临江。叫做花山、玉山的两座山,其实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头。山上松树林是像样的,刮风的日子松涛声也打哨,山下都听得见。两座山的山脚凭借山势立着崭新的红砖楼房。绿的山和红的房,让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会主义好》。
楼房一律四层,张俭家在四层楼最靠头的单元,楼上邻居谁也不会有意无意走错门走到他家去。房有两间,带一个能摆下吃饭桌的过道。阳台上一趴,脸往左一侧,就是一面开满金红色野花的缓坡。
整个怀孕期间多鹤没出过门。这天下午,她套上张俭的帆布工作服,八个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严严实实。她呼哧带喘地来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这是什么花,一开开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发现这不是代浪村附近山上开的猪牙花。猪牙花每年四月开,到了夏天,就变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环和丫头爬山回来,总带回松果、野葱和野芹,从没有把花带回家。
多鹤被大得吓人的肚子压得微微仰身,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拉紧一棵棵松树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阳已经有点烫人,不久多鹤脱得就剩一件贴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个包,用两个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红色的花细看花瓣上一层细绒,花蕊长长地翘出来。丫头好奇起来,眼睛完全绽开,从二孩那里来的骆驼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鹤常常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丫头黑得像井底的眼珠里。丫头把小环叫成“妈”,把多鹤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帮或手背或后脖颈痒痒地停落着丫头那双毛茸茸眼光时,她便觉得六岁的丫头不那么好糊弄:她六岁的脑瓜在飞转,这三个人到底都是什么关系?用不了多久,丫头会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们秘密母女关系的开始。
远处,工厂的小火车悠扬地叫了一声,比一般火车调门稍高些,也模糊些,听上去跟另一个世界似的。
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她每次怀孕都悄悄给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亲骨肉在长大。
几个月前,丫头和多鹤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细嫩的食指,顺着她肚子上那条棕色的线划下去,然后问她肚子是不是从那里打开、关上。她说是啊。丫头手指划得重了一点,肚子都给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丝毫不躲,让她往深处探问。丫头果然又说:“打开了,这里就会出来一个小人儿。”她笑着看她入迷的样子。丫头又说,她从里面出来,然后这里就关上了,等弟弟出来,这里又打开。她的手指甲使劲划上划下,马上就想打开它,要看透大人们扯的一切谎。
手上抓了两大把金红色的花,多鹤发现下山几乎寸步难行。她找了块石头坐下,炼钢厂的小火车拉长声调从一头往另一头开,过一会儿,又有一辆拉长声调开过去。多鹤把眼睛一闭,拉长声调的小火车就是她童年世界里的声音了。代浪村的孩子都是听着小火车声长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日本货是小火车运来的。她记不清日本的任何事情,小火车运来的一包包摆放整齐、装帧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细折叠包装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日本。代浪村有个哑巴不会说一个词,学小火车尖叫却学得一流。多鹤这时闭着眼坐在石头上,把远处钢厂的小火车听成了逗孩子们乐的哑巴。
铃木医生也是从小火车上走下来的。铃木医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礼帽,穿藏蓝洋服,走起路来,手杖迈一步,腿迈两步,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碍谁的事,把村里的乡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铃木医生因为要支配那么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