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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能真正喜欢上孤独啊。
我说阿原,给我一根烟吧。
看来我们要认真地聊一聊了,我们还没有认真地聊过呢,我想了解你。阿原说着递给我一支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原说你抽烟的姿势蛮好看的。我说那是因为我过去常抽烟,练出来的。阿原说女人抽烟多半有个故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想了一下,记不起来是怎样开始抽烟的。但我不知怎的,就想编个故事,我不想让阿原认为我没有故事,我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经历丰富的人。
我说我失恋的时候开始抽烟的。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失恋了,绝望,伤心,萎靡不振,于是就学着抽烟,两口下去我就醉了,醒了接着抽,直到呕吐。
阿原笑起来,说男人抽烟多半都是因为开始恋爱,想表现得成熟一点,男子气一点,我是十八岁的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是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哪里,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我马上摆开想听故事的架势,阿原却说,不能对你这个小姑娘讲那些,男人的爱情故事多半有点色情。
我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说你不讲我也知道。
阿原到底坚持着没讲,却转过来问我,你的初恋呢?你不会没有过初恋吧?
我说当然有啊。可是我不会告诉你,那是我的宝贝。
其实我真的没有过初恋,尽管我长得并不丑。很奇怪,在阿原面前,我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没有过恋爱,直觉那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大段沉默,我想重新提起一个话题,又茫然无措地找不到头绪。
阿原突然说讲一讲你和康赛的故事吧。
我说我和康赛……我刚说出这几个字,竟不知再往下该如何继续了。我实在难以说清我和康赛的关系,我们比兄妹多一些恩爱,比朋友多一份缠绵,却又没有恋人的那种情愫。我想了又想,最后只好说我和康赛是多年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哪怕我们老了,也会拄着拐杖凑到一起聊天晒太阳的。
阿原感叹一声:难得啊,这种关系要好好珍惜。
我说我也想知道你和康赛的故事呢,难以想像两个男人之间会有如此深厚的友谊。你不在的时候,康赛老是念叨你,好像你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不觉得康赛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吗?
高贵?在那个地方?你有没有觉得你用错了词?
不是出身的高贵,而是精神的高贵,内心世界的高贵,他在那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里,却写出了纯净的诗歌。这一点,只有天真无邪的康赛能够做到,我也曾经试过,但失败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为自己有康赛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高兴。阿原接着说:
小西,你一定记得叶芝的那首《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吧,盈盈流水间隔着石头/五十九只天鹅浮游。自从我最初为他们计数/这是第十九个秋天/我发现,计数还不曾结束/猛一下飞上了天边/大声拍打着翅膀盘旋/勾划出大而碎的圆圈。 这个柯尔庄园是叶芝的好朋友、剧作家奥古斯塔·葛拉高雷夫人的产业,她将叶芝以及叶芝的朋友们收留在这个庄园里,让他们在这里衣食无忧,潜心写作。与其说我记住了这首诗,不如说我记住了这个伟大的故事。有一天我对康赛说,等哪天我有钱了,我一定把你叫过去,我要让你再也不用上班,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你完全可以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用担心在人群里手足无措。
我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阿原竟也喜欢诗歌,而且是以他的方式喜欢,我甚至觉得他喜欢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康赛。
我说阿原,我突然开始嫉妒康赛了,就因为你对他的这份感情。
这是他应得的,是诗歌给他的犒赏。
我开始想像那有着五十九只野天鹅的庄园,我知道它后来的故事。
十九年后,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阿原提议,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吃羊杂碎,痛痛快快地过一个下里巴人的圣诞之夜,明天回来大睡一天如何?我当然只有说好的份儿,因为是阿原掏钱。阿原说看完电影,我要送你一个圣诞礼物!
啊!我慢慢高兴起来,我说快告诉我吧,你要送我什么?
不是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吗?在烟囱下面,在袜子里。
电影院远在四站路以外,阿原提议我们走着去。你一定还没有逛过夜晚的乌鲁木齐,夜晚的乌鲁木齐非常值得一看,阿原说,要不你何必大老远地跑到新疆来呢?
滴水成冰的季节,除了一辆一辆开着暖气的车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实在很少见到像我们这种步行的人。我们开始兴奋起来,又笑又闹,手舞足蹈。阿原大声讲着他到乡下牧民家做客的经历,大吃烤羊肉。一直吃到鼓腹而出。阿原夸张的语气引得我在寂寥的大街上纵声狂笑。等我笑完,阿原说小西,你的笑声太恐怖了,你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害怕,以为你会笑死过去。
我发现阿原总是这样,先是逗你开心,在你开心得放松一切警惕,开心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突然瞅个空子,抓住你的失态,杀你一个措手不及。我有点难为情地收住笑说,我实在是觉得好笑嘛。
阿原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小西,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以为他要找个地方方便了,背过身去说我不看,你快点。
你以为我忍不住什么呀,阿原大笑起来。笑过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实在忍不住想要赞美你了。真的,我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坐在牛粪堆里,我也觉得你冰清玉洁。
哇呀!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狂叫起来。
才走了两站多一点,我就冷得有点抗不住了。康赛的那件外套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地道的南方人的外套,在冰天雪地中,它根本就像是纸做的。不仅起不到一点保暖的作用,甚至将我身上那点热气也吸走了。原来衣服也怕冷,它会妖精般地吸收人的热量。此时我的背上仿佛背了一座冰山,又仿佛一桶一桶的冰水正连绵不断地浇到背上。原以为我们放弃了乘车,会越走越热直至浑身冒汗的。我到底对北方的气候缺乏准备。
有一阵,我停止了说话,闭嘴急走。因为一张口,体内那点虚薄的热气就被伺机侵入的冷气弄得更加虚薄。而一旦我停止了说话,竟再也难以开口,似乎能量已经耗尽,余下来的那点只够苟延残喘了。
阿原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看我突然沉默下来,就问怎么了?我抖抖索索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冷。
阿原边解围巾边说,围巾给你并不是想装绅士,而是要你说话,你不说话就没意思了。
添一条围巾并不能使我暖和过来,甚至相反,我的背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冷暖悬殊而愈显其冷。我把脑袋缩了又缩,恨不能将那条薄薄的围巾变成一条被子。阿原见我缩头缩脑不吭气的样子,说实在不行了,我们还是去坐车吧。
但是三站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不能为坐一站路的车而破坏我们雪中漫步的情致。我咬紧牙关说不行,我倒要看看,我要坚持多久才能冻昏过去,阿原,我们跑步吧。说完使劲地拉开步子,在坚硬的雪地上歪歪倒倒地跑起来,没跑几步,我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我所谓的跑步,顶多只能算是学步儿童的踉跄而已,甚至连踉跄也是算不上的。因为我好不容易前进了三步,脚下一滑,倒要退回两步。所以我尽管是在跑着,倒比不紧不慢地走着的阿原还要落后一档。阿原坏笑起来,小西,你跑步的样子真丑啊,像一只要飞的鸭子。我彻底没有了跑步的兴致,由于跑起来的时候吸入过多的冷气,我的胸腔开始隐隐作痛,而且我发现寒冷的空气也有味道,那是一种呛鼻的冷的味道。
阿原突然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说小西,我背你吧。
我退后一步说干吗?
阿原说我就想背背你,来吧。他蹲在地上顿了顿。
我顺从地趴了上去。
怎么这么别扭,你没被人背过吗?贴紧一点,抱着我的脖子。
我只得听了他的话,果然舒服了许多。他的头发有一股陌生的味道,这味道让我紧张,我屏住呼吸。他的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说阿原,这是不是你送我的圣诞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