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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大真被人送回家里,在床上昏睡了两天。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大真病了,在太阳里中了暑。
两天过后,大真起床了。她脸上的苍白还没有褪去,一看就知道泄掉一些气神儿。但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大真的病好了。
大真照常上班、加班、下班。下班的时候,她会在厂门口注意地看一圈,然后淡了眼光,慢慢走回家去。她不再主动去找许上树,也不再伴着自行车在镇子的夜色里乱窜。
晚上不出去,大真的时间就放在了房间里。先前她挺喜欢与小真搭话,你来一句,我往一句,再掺进一些笑,便造出了气氛。现在她没兴致说话,又不便独自发呆,就取了一本书打掩护,目光放在文字里,心思早已滑到别处。那小真本也是需要安慰的,见大真这样,先舍下自己,拿些贴近的话去活络她。大真却不回应,脸静着,嘴也静着,那神色里不只是郁闷,分明还存了对立的冷漠。弄懂这一点,小真心里长出一堆杂乱的草。
到了睡觉时间,本来两个人是躺一头的,合眼前还要吱吱喳喳说一会儿话。现在大真把枕头搬到另一头,身子卷到一边,一副马上要睡的样子。其实她睡不着,她的脑子总是从某个细节出发,一下一下的往前跳,有时跳到一处茫然地方,刚要歇息一下,脑子里又闪出另一个细节,催着她往别处跳。不用说,跳跃是累人的,仿佛一只篮球,满场子蹦弹着,却久久找不到要去的篮框。在这种辛苦中,她终于越过清醒和朦胧的界线,掉入睡眠里。在睡眠里她轻松多了,跳跃也改成散步。她一路走去,时常遇见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喜欢停下来站在路边,等着她上去打招呼,跟他们说话。
大真在如此纷乱中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大真见小真挺坐在床上,拿眼睛守着自己。大真说:“你这是干吗?我有什么可看的?”小真说:“昨晚上你说梦话了。”大真说:“我睡觉不说梦话,说我说梦话才是梦话呢。”小真说:“你以前不说梦话,可昨晚上你说了!你好像在跟许多人说话,你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说镇子里的人全瞎了眼,你说自己最不喜欢在别人眼前光身子洗澡,你还说在别人眼前光身子洗澡的一定是我……这种话你怎么敢说!”大真说:“你说我跟许多人说话,那些人都是谁?”小真说:“我怎么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大真说:“我也不知道。”小真说:“不知道是谁就到处乱说,你怎么这样!”大真说:“我乱说了吗?我觉着我说得对呢。”小真说:“你说得不对!你说你不喜欢在别人眼前洗澡,难道我喜欢啦?”大真说:“别老提洗澡这两个字,那件事我想都不愿意去想了。”小真说:“可你在梦中不光想了,还说了。”大真说:“我说了也是在梦中,又不在梦外,你急什么!”小真说:“那我晚上也做一个梦,我也向许多人说去。”大真说:“你会说什么?”小真说:“我把你的话说一遍。”大真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总想把事情搅浑。”小真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总想打盆水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洗下来的脏水往我身上泼。”大真说:“你又往水呀洗呀这些字上靠!”小真说:“难道我说错了吗?”大真说:“我倒想打盆水来,但我能洗干净自己吗?我他妈的能洗干净自己吗?”
两个人吵过,各自去上班。晚上回家,彼此不再说话,把屋子弄得很静。这静中分明有内容,只是这内容像空气中的热,能感觉到却捉不住。两个人撑着劲儿,把眼睛和身体都躲开对方。小真靠在窗户上,一边看窗外一边织着毛衣。因为小真织着毛衣,大真便要不一样,又不能老拿着书做样子,就取了一张彩纸坐在桌前剪花样。沉默中,一只蛾子从窗外飞进,在屋内扑来扑去。大真看一眼蛾子,不动身子。小真瞥一眼蛾子,也不动身子。
大真剪完一张图案,轻叹一口气,丢下剪刀去睡觉。小真坚持一会儿,也收起东西上了床。床不算宽,两只身子卧在上面,中间竟分出一条道来。想着上午的话头儿,两个人都留了神儿,不轻易睡着。黑暗里那只蛾子仍不肯出去,不时在墙上撞出声音来。两个人就静了耳朵等那声音,等一会儿,啪的一声,再等一会儿,又啪的一声。终于有一次,她们什么也没等到。
俩人在无声的相持中有了睡意。小真因为要捉拿大真的梦话,硬拦住自己不睡。不久,她的努力得到回应。她先听到轻微的鼻息声,接着听到一阵磨牙声。小真翻一下身,细细听着。但大真只是吧嗒几下嘴,没有一点要说的意思,似乎要与她耗着。小真想,一定是上午说了她,她在梦里也拿着警惕。
小真困意越来越重,正要睡去,大真却有了动静。她突然坐起来,拉亮电灯,起身下床。小真以为她要小解,不想她在屋子里转一圈,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找东西。很快她找到一张红纸,举到灯下细看一遍,然后坐在桌前拿起剪刀开始做事。小真不明白,又不愿意与她搭话,就眯眼瞧着。她看见大真的脸挺闲的,手里的剪刀也不慌不忙,仿佛正在打发一段空余的时间。小真心里一缩,有些害怕了。
大真把手中的纸剪好,撂在桌上,没事似的回到床上躺下。她忘了关灯。过一会儿,小真起身把灯拉灭,茫然着睡去。
第二天起来,俩人仍不说话。小真暗瞧着大真,大真收拾桌子时发了呆,然后把目光往小真身上溜。小真想,她以为是我剪了那红纸呢。一边想一边朝桌上瞧,桌上那张红纸剪出的是一辆自行车。
因为惦着这件事,小真一整天过得不踏实,吃过晚饭进到睡屋,心里便稳不下来。到了睡觉时间,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床。黑暗中小真竟紧张起来,摸摸胸口,跳得有些快。她想用手捅一下大真,再说几句话。她把要说的话想好了,手却伸不出去。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又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恐怕只会添大真的怒气。小真沉住气候着,身上慢慢渗出一层细汗。
过不多久,大真果真又起床了。她拉亮灯,先在屋子里踱步,踱了几个来回,在衣柜前停住,然后拉开抽屉找纸,然后坐在桌前剪起来。这情景等于把前一天的记录片又放一遍。小真侧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脚不敢动弹。她知道大真是在梦中,一旦被惊醒,准会吓坏的。
大真不知道自己夜里做了什么,但知道自己白天很不高兴。在家里不高兴,在外面也不高兴。说到底,她没做错一点什么,可所有人似乎都要跟她过不去。没有一个人对她好。
现在她怕走在街上,街上好像总有人在指指点点。她怕呆在厂里,厂里好像总有人在交头接耳。她也不愿意在院子里走动,在院子里走动总会遇到堵心的事儿。
这天傍晚大真下班回来,刚进院子,见天井里围了一圈孩子。他们凑在那只大水缸边,一边扭着身子一边使劲叫喊。阿福还把一只手伸到水缸里动来动去。
大真走过去探头一看,原来水缸里游着一只黄毛小狗。它明显有些害怕,前腿搭住缸沿要爬出来,被阿福一掌推下去。推下去的小狗一边挣扎一边哀叫。小狗一叫,众孩子也跟着叫。他们叫的是:“母狗洗澡!光身子洗澡!母狗洗澡!光身子洗澡!”
大真猛叫一声。这一声又尖又亮,盖过了众孩子的声音。他们扭过头来,看见大真白着脸,嘴唇很快地抖动。接着,他们看见大真转过身奔到墙根下搬起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不小,差不多有他们的脑袋那么大。一个孩子慌慌喊了一句,大家抱着头四下散开。大真没有追谁,她一步一步走到水缸边站定,举起石头砸向水缸腹部。咣当一声,水缸破开,水流蹿出来溅了大真一身。那只小狗甩在地上打着旋儿。
这天晚上,大真没有剪纸。她占住小真原先的位置,倚在窗边。
窗外是菜园子,一片暗色,没什么可看的。不过天上有不少星星,星星之间还挂着一只大半圆的月亮。大真对着大半圆的月亮久久不动。她的头发没有扎住,散在耳边有点乱。小真从背后瞧着大真,心里虚虚的,仿佛一团卷紧的毛线在慢慢松开。
当晚俩人照常上床睡觉。半夜时分,大真又起床了。小真浅睡着,大真一动,她便醒了。她看见大真不再拉开抽屉,也不坐到桌前,而是出了屋子。小真想,这回她是真的小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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