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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摸了一会儿下巴,严肃地说不行,我不能借给你一棵树。
我急了,我说我不会损害你的任何东西!
中年男人说我知道,你听我说完,我不能借给你一棵树,我要把那一片树林全都给你,全都给你!
小西,你知道我当时有什么反应吗?我一把抱住了他,久久不放。他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带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地。他真是个好人,小西,他的办公桌被我弄得一塌糊涂,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慷慨?你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对一个自称诗人的家伙嗤之以鼻?你为什么会对诗歌感兴趣?
他递给我一杯水,说我对诗一窍不通,我也不喜欢诗,可我儿子他喜欢诗,他也是个诗人。
我简直大喜过望,来新疆这么长时间了,乌鲁木齐的诗人我还一个也不认识。我对他说,能不能让我和你儿子见一面?我很想和他见面,这个世界上,只有诗才会把诗人们连在一起。
可他却说,他已经死了,他为一个女孩子自杀了。
康赛领着我在林间穿行,树林被我碰得簌簌作响。走了好一阵,康赛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小西,为什么生活中总是诗人在受到伤害呢?
也许是诗人太敏感吧。
我也算个诗人吧,为什么我就不敏感呢?你和阿原恋爱这么久,我竟一点也不知道,我太迟钝了。
康赛终于提到这件事了,我们终于要来面对这件事了。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也许我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可我仍然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康赛,有时候我会很脆弱,很愚蠢。我会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面前感动。
不要说了,不要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的,其实我老早就应该有感觉了。我只是不相信,我不相信小西居然会和一个男人恋爱,会和一个男人上床。我以为,我一直以为,小西真的与众不同,她不会去走那条人人都在走的路,我真是太愚蠢了。
康赛,对不起。
阿原对你好吗?当然,我看得出来,他那么忙,居然抽出时间带你去沙漠,他比我强。我这个人百无一用,什么也不能为你做。你应该和阿原这样的人在一起。
康赛,我从不觉得你无用,一个为诗歌而生的人,他干什么都是浪费,干什么都会让人觉得很滑稽,很不相称。
其实,搬家的第二天我就回到陶乐去了,我惦记着田里的那些事情。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你留的纸条。你知道我当时有什么感觉吗?直到现在我也形容不出。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我又不相信。我在地上坐了好久,想到口袋里正好有晏子让我去买床垫的钱,想也没想,爬起来就往车站跑。你大概不知道,我真的找到你们了,我还在你们的帐篷周围走了几圈。但我最终没有去打挠你们,我在塔镇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来了。
我想起了那天帐篷外面神秘的簌簌声,我们躲在里面惊恐万状,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是康赛。
小西,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有诗歌了。以前,我还有小西,可小西现在是别人的了,我只剩下诗歌了。康赛突然转过脸来,眼眶红红的。
强忍住眼泪,我在想,我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阿原结婚的事呢?
康赛,诗歌比小西重要得多。你有诗歌就够了,小西算什么呢?小西一文不值,小西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断看到康赛的新诗呀。
那你就多到树林来走走吧,我不会再把我的诗寄出去了。与其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才被他们发表几首,不如我直接贴到树林里来。
康赛,你真的不再投稿了吗?你的意思是你要从此在诗坛上消失吗?
小西,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不断地问自己,康赛,你到底是爱诗歌,还是更爱诗歌带给你的荣誉?想了又想,我觉得我只能做一个单纯的诗歌爱好者,我仅仅是喜欢她,无条件地爱她。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自自然然地流淌出来好了,就像天上下雨,小鸟唱歌,大风吹过,为什么还要忐忑不安地等待别人的审判呢?她看中我,驻足在我内心,这是诗歌女神对我的恩赐,我只管按照她的暗示唱出来就行了。如果我一定要让人家知道我在写诗,告诉人家哪些诗是我写的,那就只能说明我并非热爱诗歌,而是对诗歌有所图谋。
所以你把全部寄托放在了树林里?
是的,我觉得这里是我和我的诗最好的归宿。
和康赛一直呆到将近中午,该回去给我的小主人做午饭了,我不得不告诉康赛我在给人做保姆。康赛吃惊地看着我,小西,你在做保姆?陶乐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以为你一直呆在陶乐呢。
没什么,我以前不是跟你讲过吗?打短工其实是最好的生存办法之一。一年当中做三四个月短工,再加上陶乐的收成,所有的开销都足足的了。
我决定快点离开,再呆下去,我会控制不住将那些事情告诉康赛的。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现在的这份工作。每天晚上,等那家人全都就寝后(谢天谢地,他们是一家有着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方式的人),我铺开稿子,将台灯拧得暗暗的,悄悄地开始我的写作。上午和下午,我抢着干完全天的活儿,以便抽出中午的时间,和康赛在树林里见面,一边帮他揭下旧作,换上新作,一边跟他在树荫里闲聊。
我发现康赛又添了一个新的毛病,他变得不爱惜自己的作品了,也不喜欢在标题下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大概觉得写过了就完了,表达过了就行了,所以他总是将那些精美的短诗随手揉掉,有时还拿去当擦屁股纸。看来看去,我觉得太可惜了,就悄悄替他收集起来。
我说,你发表在刊物上的作品由晏子收集,发表在树林里的作品由我收集,将来两个人合起来,就是你的全集了。
在一棵带石凳的大树下,放着一只小小的书报夹,一个写字板,一个水壶,还有一条旧毯子。康赛双手叉在腰上,环顾四周,踌躇满志地说小西,如今这里就是我的王国。
他还说,那个批给他这片树林的中年男人到这里来看过他,他在康赛的王国里坐了近一个小时。他让康赛给他讲讲诗歌。他始终弄不明白。他是农民的儿子,没读什么书,他的妻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至今还在一个工厂里做临时工。他们家从来没有买过书,更别说会有一本诗集。可是,他们的儿子却出人意料地喜欢上了诗歌这个东西。诗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儿子为什么要去喜欢这个东西呢?他记得,自从儿子开始没日没夜地读那些分行的文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再也弄不懂自己的儿子了。他为儿子之死调查过,他以为那个女孩应该为儿子的死负起一定的责任来。他费尽周折找到了那个女孩和她的一些朋友,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她仅仅认识他的儿子,他们并没有特别的交往。她有自己的男朋友,她将在明年春天结婚。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最后,他把儿子的绝笔诗拿给康赛看,那个儿子在他最后的诗里写道:
今夜/一棵大树上的果子熟了/它落在金黄色的土地里/落在少女淡蓝色的鞋尖上/沉沉的果实呀/你紫色的眼睛所到之处/魂魄荡漾/我用尽全身气力/怎么也吹不灭你的眼睛。
康赛说你让他走吧,他就算活着也不会快活了。那个人愣愣地坐了一会,突然满腔怨愤地说,他就是太胆小了,太没志气了。说到底,他不就是暗恋人家吗?有句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太年轻了,太单纯了,他不知道,不管多么漂亮的女人,不管你有多么喜欢,到头来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真是个想不开的傻儿子呀。他说完就哭了起来。
这个故事让我们好一阵不愉快。我想起了晏子,我说康赛,你们过得好吗?
我不想太沉入生活,我努力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这段时间我写了好多诗。
你是说,你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小西,其实我至今也没有习惯和晏子住在一起。她的规矩太多了,特别是从陶乐搬到城里后,她更是变本加厉。按时吃饭,按时洗澡,被子要怎么叠,衣服要怎么挂,看书要用书签,不能随手折页,不能随手乱放,上厕所不许看书。我都烦死了,一点自由也没有。现在好了,有了这片树林,我就不怕她了。我早上出门,很晚才回家。我基本上生活在树林里,再也不用听她的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