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桧贼奸邪得善终,羡他孙子显荣同。
文山酷死兼无后,天道何曾识佞忠!
写罢掷笔,再吟数过,觉得酒力涌上,和衣就寝。
俄见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阎君命仆等相邀,君宜速往。”
胡母迪正在醉中,不知阎君为谁,答道:“吾与阎君素昧平生,今见召,何也?”皂衣吏笑道:“君到彼自知,不劳详问。”胡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挟之而行。
离城约行数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景象。再行数里,望见城郭,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不绝,如市廛之状。行到城门,见榜额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阴府。
业已至此,无可奈何。既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皂衣吏令一人为伴,一人先入。少顷复出,招迪曰:“阎君召子。”迪乃随吏入门,行至殿前,榜曰“森罗殿”。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神庙中绘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幞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百余人,有牛头马面,长喙朱发,狰狞可畏。
胡母迪稽颡于阶下,冥王问道:“子即胡母迪耶?”迪应道:“然也。”冥王大怒道:
“子为儒流,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胡母迪答道:“迪乃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并无怨天尤人之事。”冥王喝道:“你说‘天道何曾识佞忠’,岂非怨谤之谈乎?”迪方悟醉中题诗之事,再拜谢罪道:“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忠奸之传,致吟忿憾之辞。颙望神君,特垂宽宥。”冥王道:“子试自述其意,怎见得天道不辨忠佞?”胡母迪道:“秦桧卖国和番,杀害忠良,一生富贵善终,其子秦熺,状元及第,孙秦埙,翰林学士,三代俱在史馆;岳飞精忠报国,父子就戮;文天祥宋末第一个忠臣,三子俱死于流离,遂至绝嗣;其弟降虏,父子贵显。福善祸淫,天道何在?贱子所以拊心致疑,愿神君开示其故。”
冥王呵呵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岂能知之?
那宋高宗原系钱镠王第三子转生,当初钱镠独霸吴越,传世百年,并无失德。后因钱俶入朝,被宋太宗留住,逼之献土。
到徽宗时,显仁皇后有孕,梦见一金甲贵人。怒目言曰:“我吴越王也。汝家无故夺我之国,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还我疆土。‘醒后遂生皇子构,是为高宗。他原索取旧疆,所以偏安南渡,无志中原。秦桧会逢其适,力主和议,亦天数当然也。但不该诬陷忠良,故上帝斩其血胤。秦熺非桧所出,乃其妻兄王焕之子,长舌妻冒认为儿。虽子孙贵显,秦氏魂魄,岂得享异姓之祭哉?岳飞系三国张飞转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一次托生为张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为岳飞,改姓不改名。虽然父子屈死,子孙世代贵盛,血食万年。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门忠孝节义,传扬千古。文升嫡侄为嗣,延其宗祀,居官清正,不替家风,岂得为无后耶?夫天道报应,或在生前,或在死后;或福之而反祸,或祸之而反福。须合幽明古今而观之,方知毫厘不爽。子但据目前,譬如以管窥天,多见其不知量矣。”
胡母迪顿首道:“承神君指教,开示愚蒙,如拨云见日,不胜快幸。但愚民但据生前之苦乐,安知身后之果报哉?以此冥冥不可见之事,欲人趋善而避恶,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宜乎恶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贱子不才,愿得遍游地狱,尽观恶报,传语人间,使知儆惧自修,未审允否?”冥王点头道是,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官,即启狴牢,引此儒生,遍观泉扃报应,毋得违错。”
吏领命,引胡母迪从西廊而进。过殿后三里许,有石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之狱”。吏将门钚叩三下,俄顷门开,夜叉数辈突出,将欲擒迪。吏叱道:“此儒生也,无罪。”便将阎君所书白简,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辈只道罪鬼入狱,不知公是书生,幸勿见怪。”乃揖迪而入。其中广袤五十余里,日光惨淡,风气萧然。四围门牌,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溟冷之狱”。
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
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旁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号呼之声不绝。绿衣吏指铁床上三人,对胡母迪说道“此即秦桧、万俟卨、王浚这铁笼中妇人,即桧妻长舌王氏也。其他数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勔、耿南仲、丁大全、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施刑,令君观之。”
即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风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震雷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顷,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聚为人形。吏向迪道:“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溟冷等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吏说道:“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于世间,为人宰杀,剥皮食肉。其妻亦为牝豕,食人不洁,临终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众已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了。”迪问道:
“其罪何时可脱?”吏答道:“除是天地重复混沌,方得开除耳。”
复引迪到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身插刀,浑类猬形。
迪问:“此辈皆何等人?”史答道:“是皆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如梁冀、董卓、卢杞、李林甫之流,皆在其中。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
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围以火炙之。迪问道:“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摇手道:“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亘天,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肉焦烂。良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其中突出个人来。视之俱无须髯,寺人也。吏呼夜叉掷于镬汤中烹之,但见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少顷,复以冷水沃之,白骨相聚,仍复人形。吏指道:
“此皆历代宦官,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童贯之徒,从小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诱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今受此报,累劫无已。”
复至东壁,男女数千人,皆裸体跣足,或烹剥刳心,或烹烧舂磨,哀呼之声,彻闻数里。吏指道:“此皆在生时为官为吏,贪财枉法,刻薄害人,及不孝不友,悖负师长,不仁不义,故受此报。”迪见之大喜,叹曰:“今日方知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吾一生不平之气始出矣。”吏指北面云:“此去一 狱,皆僧尼哄骗人财,奸淫作恶者。又一狱,皆淫妇、妒妇、逆妇、狠妇等辈。”迪答道:“果报之事,吾已悉知,不消去看了。”吏笑携迪手偕出,仍入森罗殿。迪再拜,叩首称谢,呈诗四句。诗曰:权奸当道任恣睢,果报原来总不虚。
冥狱试看刑法惨,应知今日悔当初。
迪又道:“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所?愿希一见,以适鄙怀,不胜欣幸。”冥王俯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人道,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
寿满天年,仍还原所,以俟缘会,又复托生。子既求见,吾躬导之。“于是登舆而前,分付从者,引迪后随。
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横,朱牌金字,题曰“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珇,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吹,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上坐者百余人,头带通天之冠,身穿云锦之衣,足蹑朱霓之履,玉珂琼珇,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环侍左右。见冥王来,各各降阶迎迓,宾主礼毕,分东西而坐。仙童献茶已毕,冥王述胡母迪来意,命迪致拜。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道:“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