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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过程总是时间很长,又疼,好像是在乏味的噪音中进行。除了叶夫根尼妞鸡斯季诺夫娜,还有两个从来不亲自做手术的外科大夫,她给他们讲解和示范,还对叶夫列姆说了些什么,然而叶夫列姆没有回答她。
他感觉到,他们已没有什么可谈了。所有的话语都淹没在单调乏味的噪音里。
他们把他的脖子缠得比上次更粗,像套上了一只白色的颈箍,他也就这样回到病房里去。绕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比他的脑袋还大,此时只有上半个脑袋才露出箍外。
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他一边走,一边掏出盛马合烟的荷包。
“咯,他们是怎么决定的?”
叶夫列姆想说:的确,他们到底是怎么决定的?在换药室里他虽然好像什么也没听过去,但现在却完全明白了,所以回答得很明确:
“随便到哪儿去咽气好了,只是别死在我们院子里就行。”
费德拉乌惊恐地望着那可怕的脖子,心想说不定他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他问道:
“叫您出院吗?”
这一问才使叶夫列姆想到,他不能再按自己的心愿躺到床h去,而是要准备出院了。
这就是说,随后,在腰也不能弯的情况下,还得换上自己平时穿的衣服。
接下来,是使出全身的力气移动躯体这根柱子走过城市的街道。
想到还得拼命去做所有这些事情,既不知为什么要做,又不知为谁而做,他实在受不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望着他,目光流露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战友式的同情:这颗子弹打中了你,而下一颗就有可能击中我。他并不了解叶夫列姆过去的生活,在病房里也没跟他做朋友,但他喜欢他的直率,而且在奥列格一生所接触过的人中间这还远远不是最坏的一个。
“噶,握握手吧,叶夫列姆!”他抡起手臂伸给对方。
叶夫列姆接受了这有力的一握,咧嘴笑道:
“生下来随风飘,长大了尽胡闹,通往西天的路可只有这一条。”
奥列格转身出去抽烟,而送报的女化验员走进门来,就近把报纸交给了他。科斯托格洛托夫接过来刚刚打开,可是鲁萨诺夫看见了,立刻十分委屈似地朝那个还没来得及退出去的化验员大声说:
“喂!喂!您要知道,我曾明确跟您说过,报纸要首先给我!”
他的声音里含有真正的痛苦,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并不可怜他,反而骂骂咧咧地说:
“可为什么必须先给您呢?”
“怎么为什么?这还用问么?”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苦于无法用言语维护自己的权利,尽管这种权利是明摆着的。
如果在他之前有人以其外行人的手指打开刚来的报纸,他就会从内心里产生妒忌。这里谁也不可能像他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那样吃透报纸上的文章精神。他把报纸理解为公开传达的、实际上却是用密码写成的指令,其中不便把一切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有头脑的行家可以根据种种小的迹象,根据文章的编排,根据回避和略去的内容对最新动向构成正确的概念。正是因为这一点,鲁萨诺夫应当第一个拿到报纸。
然而,这道理要说出来吧又不能在这儿明说!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只得转为诉说:
“要知道,马上就要给我打针了。我想在打针之前先看一下。”
“有针?”啃骨者语气缓和了。“哦马上就给您……”
他把报上有关中央会议的报道和文件以及被挤到角落里的其他消息匆匆浏览了一眼。他本来就要出去抽烟。此时,他已把报纸弄得飒飒响,正打算折起来递给鲁萨诺夫,忽然注意到什么,又细心地看起来,而且,几乎是立刻以警觉的声音说出同一个长长的词儿,仿佛让它在舌头与上腾之间反复磨擦:
“有……意……思……有……音……思……”
贝多芬式的四个沉闷的命运叩门声在头顶上方轰然作响,但病房里谁也没有听见,也许永远也听不见。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鲁萨诺夫的神经全然紧张起来。“快把报纸拿过来!”
科斯托格洛托夫无意把任何一条消息指给别人看。对鲁萨诺夫的问话也没回答。他把报纸的附页插在中间,一折为二,再折成送来的那样,只是这6个版面的报纸没能按原折痕折起来,有点鼓鼓囊囊。这时他朝鲁萨诺夫跨出一步(对方也朝他跨过来一步),把报纸递给了他。还没走出门口,他就把绸子荷包解开了,开始用一小条报纸哆哆噱佩地卷一支马合烟。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也在用哆嗦的两手打开报纸。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有意思”这个词儿像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肋骨之间。到底什么事情会使啃骨者觉得“有意思”呢?
他那一双精于此道的眼睛迅速掠过一个个标题,掠过发布的会议文件,突然,突然……怎么?怎么?……
用毫不醒目的字体发布出来的一道命令,对于不了解其中奥秘的人来说是一点也不重要的,但他却仿佛从报纸上听到这道命令的叫喊声!空前的叫喊!这是一道不可想像的命令!——关于最高法院的大换班!全苏最高法院!
怎么回事?!马图列维奇——乌尔里赫的副手下台了?!杰季斯托夫下台了?!帕夫连科下台了?克洛波夫下台了?连克洛波夫也下台了!!最高法院成立多久,克洛波夫就在里边待了多久!连克洛波夫也被撤职了!……今后还会有谁来保护干部卜…换上的全都是些新人,名不见经传……掌管司法部门达四分之一世纪的人全都一下子被赶下了台!一个不留!?
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这是历史的脚步……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身上出汗了。仅仅是在今天早晨他才让自己定下神来,说服自己相信一切恐惧都毫无根据,可是你瞧四回巴
“给您打针。”
“什么??”他失去理智地跳了起来。
汉加尔特医生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注射器。
“把袖子卷上去,鲁萨诺夫。给您打针。”
第十六章 荒唐的事
他爬着。他似乎是在一条混凝土管道里爬着,不,说是管道又不是管道,而似乎是隧道,两边戳出来的钢筋有时会钩住他,而且恰恰碰到脖子右侧的疼处。他胸部贴着地面爬,而感到最沉重的就是迫使他贴向地面的这躯体的分量。这分量远远超过他的体重,他不习惯这样的重荷,简直被压扁了。一开始他以为是混凝土从上面压迫着他,原来不是,这是他的身体那么沉重。他感觉到身体的分量,拖动它就像拖一袋废铁。他心想,这么重恐怕是站不起来的,但主要的是,得先爬出这条管道,哪怕喘一口气,哪怕看看亮光也好。可是管道长得不得了,简直是没有尽头。
这时某人发出了一个声音,但也可以说不是声音,而只是传达出来的思想罢了,命令他向旁边爬。“既然那是墙壁,我怎能往那里爬呢?”他心想。然而,要他向左边爬的这道命令同拐地的身体压扁的那份重量一样无情。他吟了一声就开始爬,随后又往有边爬,这都像刚才往前那么爬。沉重的感觉依然如故,既看不见光亮,也望不到尽头。他刚刚对这边有点适应了,那个清晰的声音马上又命令他向右转,而且要快些。于是他两肘和两脚一齐努力,尽管右边是穿不透的墙壁,他还是爬去,而且还似乎有点名堂了。他的脖子老是被挂住,疼痛传到了头顶。一生中他还从未落得这般狼狈不堪,而要是爬不到头,就这样死去,那是再冤不过的了。
但是,他的两腿忽然变轻了,像充了气似的,而且开始悬浮,轻飘飘的,不过胸部和脑袋依然贴在地上。他仔细听了听——没向他发出任何命令。这时他想:“总算能够出得去了:让两腿先伸出管道,身体紧跟着向后退,岂不也就爬了出去。”于是,他当真向后蹭去,两手撑起身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跟在两条腿后面往洞口外面钻。洞口很窄,但主要的问题是,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这时他想,脑袋要炸开了,必会死在这里。不过,他两臂再稍稍一撑,虽然浑身都被挂破,毕竟还是钻出来了。
他发现,自己处在某个建筑工地的大管子上,只是看不见哪儿有人,显然都下班了。周围是一片泥泞,肮脏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