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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5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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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奶奶死在那天中午,母亲一阵慌乱,后来便抚尸大哭。看样子,这一次她是真哭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从父亲出事,母亲的情绪便极端不稳,哭哭笑笑那是常有的事,我不是说她疯了,以她的承受能力,她还不至于此,她只是需要排遣。我举个例子,父亲的案子刚判下来的时候,她也假模假式地哭过一次,说是判重了;可是我想,她私下里没准感激涕零,因为父亲没死。那时我们一家的底线已迅速越过人界,滑向畜类:那就是不求富贵,只要活着。 
  婆婆之死,能让一个媳妇哭成这样,起先我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我们许家这对婆媳处得也就那么回事,可是那天晌午,母亲跪在奶奶身边,哭一回就抬头看看屋脊,偶尔也会狗抖毛似地浑身一凛;我也抬头看屋脊,慢慢的便也觉得周遭确有一股肃杀之气,令我想到“灭顶之灾”这一类的词。我后来想,母亲哭的不是奶奶,她是在哭我们的处境,哭我们一家的灾难。 
  我之所以不惜浓墨重彩来描述奶奶之死,实在因为它是我们衰落过程中唯一有点“悲剧意味”的事:清寒的屋子里,一具尸体;冬天的阳光突然跳进门洞里来了,风一吹,像个小狗一样在那里调皮翻滚;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一个少女静静地睁着眼睛;邻居们跑进屋子里来了,影子像风浪一涌一涌的……“悲剧”到我这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了,几乎很少触及感情;悲剧也还是“正大”的,但看奶奶的面容,那样的平静,堪称“正大仙容”。 
  后来我索性屈膝抱腿,坐到地上来了。我一生中所能体会到的“不幸”全在这里了:死亡,贫困,居无定所,牢狱之灾……我把这些放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心里出奇的镇定。我无需再怕什么了,我们已经降到底了,我们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此时,幸福这个概念在我心中再次隐隐出现,我不是说,一个人遭遇不幸,他就是幸福的;我只是说,此时我非常的安心。 
  我这一生经历过“富贵”(我母亲的词汇),也遭遇过真正的贫寒,我在这里将以自己的亲历作证: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富裕,以及对富裕的牵挂担忧。贫穷这东西没什么好说的,外人看着总归觉得撕心裂肺,其实当真身处其中,也照样安之若素,因为包容它的是阔朗的人的心灵,那就好比一粒石子砸向水中,哪怕掀起冲天巨浪,可是石子最终会沉入水底,湖面照样恢复平静。 
  我要说的正是人心,有了这个在,“悲剧”这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心把什么都化解了。我原担心母亲,她心气旺盛,在经历了一番安富尊荣之后,是否还能回头过安贫乐道的日子?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贫富的转换过程中,她比我快多了。 
  我还记得为父亲奔波游走的那些日子;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从潘伯伯家走出来,走了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又都回过头去看。潘家的宅子位于市中心,是一幢仿古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庭院;说老实话,这房子未必就比当时我们还住着的房子更气派,然而我和母亲都看出点别的来了。我看到的是我的卑微寒酸,我的敬畏艳羡,一户“官邸”对一个即将被贬为“庶民”的人的压迫;即便近隔一条马路,这房子的堂皇巍峨仍使我觉得像是身处梦中……我母亲看到的东西非常简单,那就是仇恨。 
  那天我们娘儿俩扶着一棵老梧桐站下了,当时夜色已深,路上行人稀少,风吹得梧桐叶满地乱跑。我母亲伸手裹了裹衣衫,看着潘宅说,这帮狗娘养的,拉出来个个都得杀头。 
  我说,他这是祖宅。 
  母亲朝我凶道,祖宅?翻新装修要不要钱?呃?他一个监察局长哪来的钱?你倒是跟我说啊!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堵着一口气:在我们还没沦为穷人之前,我们已经有了穷人的心态!我母亲尤盛,自从父亲出事以后,对这世上的富人她就怀有一种斩尽杀绝的革命心态;及至我们搬到穷街陋巷,开始生活在穷人之间,我们的身边都是贩夫走卒,一群地道的赤贫者,我才知道,真正的穷人根本不及我们这样疯狂下流,他们实在要高贵平静得多。 
  呵,我终于可以说说他们了,这拨穷人,我的邻居们,我们朝夕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半年,可就是在这半年里,我们一家受过他们的恩泽:我奶奶的后事,是他们跑前跑后,帮着火化安葬;我母亲病了,是他们端茶送水,轮流服侍;我们母女俩偷偷地抹眼泪,他们看见了,也一旁抹眼泪。他们说,这就是命啊,好好的一个人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他们叹道:世道啊! 
  我们是落难人家,他们从不把我们看作贪官的妻女,他们心中没有官禄的概念。我们穷了,他们不嫌弃;我们富了,他们也不巴结奉迎;他们是把我们当作人待的。他们从来不以道德的眼光看我们,——他们是把我们当作人看了。说到他们,我即忍不住热泪盈眶;说到他们,我甚至敢动用“人民”这个字眼! 
   
  五 
   
  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我成了母亲唯一的希望。奶奶死后,我们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在陋巷里过起了日常生活。我们与邻居们和睦相处,白天替他们照看一下孩子,晚上他们收工了,我们倚着自家的门框,与他们一递一声说些闲话。 
  我们也常常串门的,站在不拘谁家的屋子里,我母亲东看看,西看看;或是坐在小矮凳上,她把双手朝袖子里一放,整个身子就窝在膝盖上了。这时她已经很不修边幅了,阳光的反光里,她的蓬蓬的头发是挓着的,远远看上去,那样子也就是一个淳朴的农妇。那段时间,也不知为何她嗓门就大了,步子也快了,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总有股结实的劲头;说到家长里短,她也能笑得嘎嘎的。 
  你明白我意思了吗?时间是件太奇妙的东西,不到半年,我们母女就认领了穷人的身份,身心舒泰的以穷人自居了。过往的繁华,我们差不多就忘了哩……嗯,我是说有时候。 
  有时候,我和母亲竟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我们生来就住在这院子里,从来就是穷人;逢着这时候,我们的心就平静了,也不再怨恨了,对这世界也怀有慈悲和善良。 
  更不堪的是,我们甚至把父亲也忘了,说真的,我们已经顾不上他了;毕竟,生计是重要的,“吃”成了那段时间我们最犯愁的一件事,吃什么,如何吃,这全是问题。常见母亲歪在床上,手撑着脑袋,把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或是深更半夜,她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那感觉就像打了一个激灵。其实按照大杂院的标准,我们本不该这么愁苦,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哪儿就能把人饿死?但是你要知道,活着那时已不是我们的底线了,欲念这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醒了。 
  母亲常肿着一双眼泡跟我说,你要争气啊,回到学校一定得好好学习,要头悬梁、锥刺股,我们许家能不能翻身就全靠你了。 
  其实母亲应该知道,许家的翻身并不在于我成绩的好坏,而在于能否钓到一个“金龟婿”,这是她手里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有一次,她拿这个问题试探过我,她说,学校里有没有男孩子追? 
  我说没有。 
  她抿嘴一笑,拿眼梢瞥了瞥我,也没再说什么。那阵子,母亲的脸上常挂着这么一种意意思思的微笑来,不管她在干什么:在削土豆、在吃饭、在去公厕的路上……她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把眼睛斜向虚空的某个地方,微笑从脸上绽放出来。总之你也看到了,我母亲并没有被生活压垮,经过短暂的痛苦,有一件事情让她对未来再次充满了希望。 
  母亲说,我们和他们没法比。——她朝窗外努努嘴,意即那些穷邻居们。 
  当时正值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忙吃的,有腌肉的、风鸡的,也有一车车大白菜往家里推的……破落的院子欢乐吵嚷,然而于其中,我也确实感到一种穷奢极侈的气息:单看他们酒足饭饱后涨得发紫的脸膛,他们的眼神是呆的,身子是飘的,突然膝盖一软,弯腰泄出一大堆的酒后物……我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叹气道,这种生活我是没法过的。真可怜,一年忙到头,就为了一张嘴,这跟动物有什么两样? 
  我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过了一遍,隐隐觉得她的话好像也没法反对。她说,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要是不往高处走,那还叫人吗? 
  我不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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