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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5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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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连我母亲都很感奇怪。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人在顺境时,绝对会“疯”的,那该是父亲的非正常状态。总之,一切机关全打通了,我父亲顺了。我估计,那几张美钞就是在这段时间送出去的,这时候送就对了,我父亲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感情。 
  而感情这东西,嘿,谁又能说得清呢? 
   
  四 
   
  我们一家重新变回穷人,是在父亲入狱的那年秋天,那时我们已从机关大院里搬出来,那是我们住了多年的一户独立小宅院,此外我们还有几处私产:两套商品房,一幢行将封顶的郊区别墅……这些,大概都是房地产商以“明卖暗送”的价格相赠的;我母亲后来虽拿出房契合同,又搬出她已过世的台湾舅舅,以证明财产的合法来源,但房子还是被没收了。 
  另外还有几张存折,也早于房产之前被冻结了,具体数目我也不是很清楚。 
  有些事大概真是说不清的。家道的败落非常快,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某种我们今生看不见的东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走了我父母十多年挣下的家业,十多年啊,那是他们像蚂蚁搬家、像小鸟筑巢一点点辛苦攒下的——怎么不是辛苦的,有我父亲的屈辱为证。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母亲对一切都恨之入骨,她咽不下这口气:这世上的贪官污吏那么多,怎么就偏偏落在许光明身上?后来她得出一个结论,我父亲的入狱,根本原因不在于他经济上的污点,而在于他是官场潜规则的牺牲品。什么是官场潜规则呢,我至今也不甚明白,可是我晓得母亲的意思了:任何圈子都有规则,我父亲的失败,就在于他对规则是太遵循了,他还不能做到游刃有余,能进能出。 
  规则一定得遵循,我母亲跟我举例说,这就好比打扑克牌,你不遵守规则,这游戏就没法玩,你太守规则,最后的结果就是全盘皆输;我早提醒过他的——我母亲恨道:黄雅明这人不牢靠,迟早会出事,对他差不多就行了;可你爸就是个猪脑子。 
  我说,爸太看重感情。 
  我母亲拍掌道:让他看重啊,这下玩完了吧。 
  不得不说,在对黄雅明的感情问题上,我父母后来一直存在分歧。我母亲以为,为官者最不能讲感情,我父亲的落马就是明证;我父亲以为,感情还是要讲一点的,要不人心怎能平安?无论如何,我父亲的晚年平静而通达,他对一切都服气了;他牢狱八年,很多事情不知翻尸倒骨想了多少遍,他不后悔。 
  对黄雅明的怀想,成了他出狱以后的一个寄托,他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又说,我跟他之间,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鞍前马后的跟了他那么多年……他有点说不下去了,此时他已年近六十,坐在早春的院子里跟我回忆往事,偶尔有一两片树叶的阴影就飘进他的眼睛里,他平静地看着前方,腮帮子一瘪一瘪的。 
  我坐在他的脚边,不时也抬头看看远天,我想那一刻我看到的定是比远天更辽阔的人心;人活一世,总归要信一些东西的,就比如说感情、理想、精神……都是些空洞的东西,平时未见得有多大用处,可是到最后,它就会来救我们。我突然有些感激涕零,我父亲找到了这个东西,他安心了。 
  我母亲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她活在现世,当灾难来临之际,她不晓得以心灵去消化,而是以血肉之躯去迎接,当然她也不后悔,因为她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当时我奶奶还没死,随我们住进了由一个亲戚腾出来的平房里。这房子位于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里,不足二十平米;因久置不住(主要是放杂物用的),房间里有一股霉馊味。其实我们的境况本不至于此,这房子是我舅舅的;我这个舅舅年轻有为,在父亲的关照下,不到三十岁就升任交警队队长,他本来要接我们一家同住的,或是为我们另租一套房子,但是我母亲抵死拒绝了。 
  穷人也有穷人的尊严;这时,我母亲的自尊心突然起来了,她一向接济别人,等到有一天由别人来接济,她受不了。我想她一定是疯了,否则就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弟弟计较这个。她把手臂轻轻一挥,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就把我和奶奶带进了赤贫者的行列。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她领我来清扫房间,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院子的嘈杂破落仍使我不住的唉声叹气。不大的一个院子,挨挨挤挤着十来户人家,昏黄的灯光,旮旯里临时搭建的棚舍,报纸糊贴的窗棂子……这就是我们一家的生活窘境啊。 
  及至打扫完毕,我母亲站在房子中央,四下里看看,“呼哧呼哧”直喘气,我有理由相信,她的喘气不是劳累所致,而是因为她在生气。造成我们一家衰败的如果是一个人,我想母亲定会找他拚命,她要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而没有这样一个人,而是一个机构,一种关系,一团繁杂的我们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母亲的仇恨没能及时释放,积郁在身体里化成一股奇怪的力量,这就是激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激情。 
  那天晚上,我站在破旧的房舍里,身上涌起的也是这股激情。窗外是萧索的秋风秋雨,可是我的身体竟激动得簌簌发抖,我的眼里也因此而饱含泪水。穷他妈的算什么,我连死都不怕,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使我们一家三代沦落到这副境地,那就是我们绝不接受别人的救济,要保存身上的这股元气,若不能东山再起,那就留着它跟自己拚命! 
  可是我奶奶死了,那时我们搬来这大院还不足三个月,离春节也很近了。其实奶奶的死,我和母亲早有防备,只是处在那种疯狂境地,我们实在也顾不上她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父亲也进去了,家也没了,回头再看奶奶,她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了。自从儿子出事那天起,老人家就卧床不起,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咳嗽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有一次我要领她去医院,她冷漠地看我一眼,吧嗒了一下眼睛,意思是拒绝了。我不理她,径自把她从床上架起来,她把手臂陡地一缩,于我是绵软,于她是攒了一身力气的;我站在一旁呆了呆,知道老人家是在等死。 
  我去药店买来一些药,她从前一直是吃药的,自从儿子出事,她就拒绝吃药;我亦知道,老人家现在只求一死。 
  在我们搬来寒舍的那天晚上,她破例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那样的端庄肃穆,仿佛有个照相机镜头对准她一样。我趴在她的膝盖上淌眼泪;她是小脚,穿旧式的绒衣绒裤,她把手搭在我脸上,一双很老的手,麻皮挲挲的,然而有温度。我不由得浑身一凛,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未看出什么异常来,却有一种奇怪的人之将亡、大祸临头之感。 
  在我们的身后,母亲站在椅子上,往墙上砸钉子,挂挂钟。母亲跳下椅子,端详了一下挂钟,便双臂一抱,低下头只管自己踱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祖孙三代都往墙上看,我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经历那样清晰明净的时刻,这世界是冷静的,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它是没有生命的。屋子里的三个女人,虽然身处绝境,那一刻她们也是平静的,也不疼也不痒,她们是平静的。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奶奶始终保持着这份庄重平静;在我和母亲呼天抢地之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甚至不和我们说话,因为儿媳孙女根本不在她眼里,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儿子,可是她也很少提及儿子,她只是把他放在心里,脸上呈现出一股决绝的表情……我想她是恨的,她也认命,她一生信佛,可是佛最后却不帮她的儿子,这真是讽刺。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我是从奶奶身上得到了验证。一个真正悲哀的人,就应该像奶奶这样子的,相比之下,我和母亲应感到羞愧,因为我们还晓得啼哭,悲哀就这样被哭没了,只有奶奶在承受,当有一天她承受不起了,她就死了。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种男女关系,那是一种可以致命的关系,深究起来,这关系的幽远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间远不及这等情谊,夫妻就更别提了。 
  我奶奶死在那天中午,母亲一阵慌乱,后来便抚尸大哭。看样子,这一次她是真哭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从父亲出事,母亲的情绪便极端不稳,哭哭笑笑那是常有的事,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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