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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1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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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院里,我父亲冰冷的剑刃搁在跪在地上的奶妈洁白肥硕的颈上,奶妈面无惧色只任泪水长流: 
  老爷,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的,您杀了我吧,省得我难做人。 
  我父亲踹倒奶妈,直奔我大妈的卧房。 
  我大妈立在当下,神情一片漠然:我做下的,要杀要剐随你。 
  我父亲手起刀落的当口,我大妈的一双儿女如丧家之犬爹啊妈啊地搂住他们的母亲哭做一团。 
  我父亲手中的剑咣当落在地上。 
  第二天,我父亲雇了辆黄包车带着我母亲和我哥离开了家。 
  东富西贵。北平后海文人名流云集的地方,我父亲又置了个四合院,另辟新巢,乐不思蜀。 
  从此,皓月当空,晚风拂柳的后海四合院夜夜流淌着苏州评弹的婉转悠扬。 
  从此,寂寞冷清,寡宿孀居的和平门四合院夜夜弥漫着我大妈无尽的诅咒,像乌鸦在歌唱: 
  ——小老婆生养没好的!破败了!破败了! 
  我哥三岁的时候我母亲生下我,然后又相继生下我弟和我妹。我和我弟都秉承了父亲的遗传,高大健壮,除了脸上依稀可见我母亲南方人的痕迹外,我们俩全然没有我哥的乖巧和聪敏,我们由新雇的奶妈一手带大,母亲和父亲只在吃饭的时候坐在我们身边。 
  我妹的出生让我父亲激动异常,他原以为在我母亲这块单薄但不贫瘠的土地上他只能种出青瓜蛋子,不想老天爷终归没有辜负他的辛勤,在他四十五岁几乎失望的时候喜得爱女。 
  我妹白皙,细眉凤眼,活脱我母亲的再版,我父亲将她抱在怀中,欣喜若狂。也许上苍嫉妒他的福分,也许命中注定他这一生只能拥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生下我妹不久,我母亲得了心脏病,我父亲求医问药,请遍了京城所有的名医,几近倾家荡产,我母亲虽保住了性命,但是却如残花败柳一枯难荣。 
  我母亲南国落英般漂浮的病躯再也无福消受我父亲北方骠骑般的雄健,后海南沿那幽静的四合院再也飞不出女人婉转悠扬的弹词唱腔,我父亲如同困兽,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毫飞墨舞,地上满是涂鸦的宣纸,那上面浓浓的墨迹似我父亲心头的黑云挥之不去。 
  乱世也让我父亲觉得黑云压顶,往日那些重金求墨的商贾变卖着家资,那些饮酒作乐的达官显贵安排着后事,民国的金銮殿摇摇欲坠,解放的硝烟包围着偌大的紫禁城。 
  那一年,我父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文人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没日没夜地挥毫泼墨,他在为两个家做着后事,在他看来,无论谁当朝当政,世道平稳了,他的妻妾儿女都能靠他的墨迹吃饭。 
  我父亲将写好的书法和他这些年的收藏分装成两个紫檀木箱,一箱留给我母亲,一箱他亲自送到和平门。战乱让我父亲忘记前嫌,随着大房儿女的长大,我母亲和我大妈已经像两块重量相同的砝码平衡着我父亲情感和责任的天平。 
  惶恐和不知所措中北平和平解放了。 
  日子没有像我父亲预想的那样连年战乱、烽火连天,解放军没开一枪一炮就接管了北平,让我父亲相信这绝不是个孬种政府,这样的政府一定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期待中新中国成立,期待中老百姓当家做主,期待中我父亲无所事事,他的字画,他的专长在这个热火朝天、百废待兴的时代无人问津。 
  剥削人可耻,下人和奶妈相继离开。我林黛玉般养尊处优的母亲面对繁杂的家务一筹莫展,秉家大院再没了往昔的干净规整,少爷小姐也没了过去的光鲜漂亮,每日战场一样混乱的秉家找不到下脚的地界。 
  相反的是,我父亲从和平门回来,再不是衣衫不整,他好像是换了个人,往日的秉先生再走进后海南沿的朱红大门时,谦卑得像老北京无数个过日子人家的男人,被大老婆打理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一家人都看见了他进门时微蹙的眉头,只有我母亲一如既往地喊了声:老爷,您回了? 
  多少年后,当我长成一个男人,当我想起我的母亲,我都会想起《红楼梦》,想起曹雪芹书中的林黛玉,想起他为许多自以为脱俗的男人刻画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我曾试想曹雪芹让黛玉早折必有他的道理,倘若宝玉娶了黛玉,他们生了儿女,倘若后来贾家衰败,弱不禁风的黛玉将怎样与宝玉同甘共苦,共渡难关?曹雪芹设计的林黛玉只能做男人的情妇,而不能做男人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 
  为了养家硏口,我父亲去铁路局做了一名文员,每日抄抄写写总算找到了营生。月薪一分为二,我父亲往来于和平门和后海似一只工蜂,无论这只工蜂如何勤奋,也难满足两窝幼蜂的嗷嗷待哺,他微薄的薪水总是捉襟见肘。 
  四合院开始出现新面孔,先是父亲的书房住进了拉洋车的王三,然后我和我弟归并到了我哥的屋里,小妹住了厢房,四合院陆续搬进了四户人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外来者似乎比我们活得更理直气壮,我母亲的清高让我们秉家在邻居眼里像病菌,她所有的生活方式都被他们讥笑,我们生活在一个人挨人的大杂院,却没有一个朋友。 
  两年后,新婚姻法出台了。我父亲从单位回来,没有吃饭就进了我母亲的屋子。那一夜我母亲屋里的灯光长明到天亮。天亮的时候,我父亲喊住正要上学的我们兄妹四人,开了家庭会议。 
  没有人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母亲将我父亲拱手让给了我大妈。 
  做惯了少奶奶的我母亲根本无法适应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以为我父亲不会割舍下我们,她以为凭借她的姿色和她的年龄,我大妈永远不是她的对手,我父亲住在哪里不过是个应付政府的形式,他仍是一家之主,孩子会一天天长大,不会总是她的拖累,而我父亲会一天天衰老,她最终会由少奶奶沦为保姆,放弃我父亲,她不会失去什么,我大妈承接的只是她那份照顾丈夫的责任,其他什么也落不下。 
  父亲搬回和平门了。没有人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先是父亲每月支付给母亲的12元钱入不敷出,我哥终止了学业,高中没毕业,铁路局招工我父亲给他报了名,秉家二房的大少爷曾想念完高中上大学,然后漂洋过海的,他的梦想随着父亲的离去破灭得无声无息。 
  大少爷终归是大少爷,我娇宠惯了的大哥每月的工资只够他自己消费,他单薄的身躯永远担当不起长兄如父的角色。上班半年后,我哥的胸前多了个照相机,从此摄影成了我哥的业余爱好,这爱好让我们本来不宽余的日子雪上加霜。 
  而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解除婚姻之后,开始了定期的性生活。 
  我父亲每隔一个星期来探视我母亲一次,见过我们兄妹之后,我们便退出母亲的房间。属于父母独处的时间里,我母亲插上门,我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邻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邻居诡秘的目光剥落着我的自尊,我父亲在屋里赤身裸体,我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我感觉从未有过的龌龊和肮脏。 
  每逢我父亲来后海的时候,我都借故不归。 
  我的毛病就是在那时养成的。事隔多年,回想起这一刻,我都悔不当初。恶念一时,恶果一世。如果说在这之前我的命运行走的还算是一条直线的话,而此刻它却做了抛物线的起点,让我一生大起大落,悲苦叠加。 
  14岁的我,世界是在一瞬间掉个儿的,生活也是在一瞬间掉个儿的,没人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导引我走出少年的茫然和青春期的困惑。我按照自己的方式排解着迷惘。 
  先是在学校,同学们的小刀、钢笔不时成为我囊中之物,在同学和老师一次次的兴师动众中,我体验着独属于我的快感和刺激,满足着生活和家庭里的缺失。索取的同时,我将那些偷来的东西隔三差五地再丢回众人面前,在同学的惊喜中我品尝施舍的惬意。我主宰着别人的喜怒哀乐,我戏耍着驾驭我的生活,我做得诡秘而毫无破绽,全然没人怀疑到我这个老实有些木讷的少年。 
  首先发现我偷盗的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母亲,而是我大妈。 
  那次我父亲病了,我母亲差我和我妹去和平门探望父亲。尽管以前父亲曾带我们兄妹来过这里,但是走进我父亲的这个家我还是非常别扭。 
  我肥胖臃肿的大妈正在做着下人的粗活,坐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抱着大盆洗衣服,见我们进来,我大妈的眼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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