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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伍:疯了么?
杨继年:不跟大形势才疯了。
老伍:给儿童判刑是“大形势”?好吧,那年头的荒唐事本来就多,可后来呢?
杨继年:后来就劳改、申诉。我加了四次刑,1957至1991,我关了三十四年才出狱。坐牢惟一的好处,就是每个人都必须学文化,我两三年就脱掉文盲帽子,不用求别人帮我写申诉了。老伍同志您看,这床底下,这几口纸箱和麻袋里都是我的杰作,从十几岁到如今,四十多年,我写的申诉材料能把人淹死。我无家无室,一条老光棍,所有财产就是申诉。“十一岁的无辜罪犯!”我喊了上万回冤,可法院直到1991年,才答复:“判刑时年仅十一岁经查不实。”
老伍:法院认为您生于何时?
杨继年:除了“经查不实”就没下文。当时气得我自己扇自己百十个嘴巴,难道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又不可能把死去的爹妈从黄土下拽起,送到糊涂法官跟前。
老伍:我对监狱的情况不算陌生,您是一桩特例,老杨,加四次刑的犯人算稀罕了。能不能讲讲是怎么回事?
杨继年:要完整地讲,得几天几夜。
老伍:那就简略地讲。我先提个头,念念××县人民检察院的“手工”《起诉书》:……该犯自投入劳改以来,不认罪服法,公开叫嚣无罪,多次申诉,企图翻案。经××中级人民法院对其申诉驳回后,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于62年6月蒋匪窜犯大陆时,该犯于62年7月三次书写反动词句(因拉肚子作草纸用了)。7月14日晚两点钟将事前已写好的反动词句投入劳人(犯人之笔误——老伍注)经常来往的杂务室桌子上,其内容是:“请注意改造的全体同志们,事实下面认点,如下为准。愿望到达,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两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以后全国所有个个干部来同时当劳改犯人为准,但是也可以积极行荷。注意张罪联盈,打倒毛主席。”……
杨继年:莫念了,反正就是配合老蒋反攻大陆嘛。
老伍:是您写的么?
杨继年:直到现在,我都没把“反动词句”的意思弄明白。记得当时的《人民日报》上,经常有美蒋特务在沿海地区登陆的报道,监狱结合形势开会讨论,警告囚犯们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对反动派心存妄想,否则将“加倍从严处罚”。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顶风作案,写“打倒毛主席”这样挨枪崩的反标!这次我被加刑两年,您想想,收听一次敌台(指港台、苏联及西方电台——老伍注)都判十年以上,写反标哪会轻易放过?
老伍:咋回事呢?
杨继年:我因为不服罪,被树为反改造典型,那边美蒋特务一登陆,我就被控制起来,打入小间。谁知没过多久,就爆发了“反标事件”。我被脱得赤条条,吊打几天几夜,只好承认是“反标”主谋。狱方整理材料,正准备上报,反标真凶暴露了,原来是本队的“风水先生”×××。他妈的,×××被枪毙时,我还被弄去陪杀场,就在老矿井旁边的空地。监内犯人开了大会,他就插上亡命标,送县城示众。快到晌午,我也被五花大绑,与他碰头,同赴鬼门关。那一瞬间,我和×××都反绑着跪在一个土坑边,间隔才一米,老实说,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栽的,枪一响,我就闭上眼睛,只感到一盆滚水兜头浇下来,我打了个冷战,裤裆就湿了。接下来,绳子松了,我一抹汗,半边脸和半个肩头,都是×××的血,胡茬上还沾着脑浆渣子。回到队里,我洗了个澡,打肥皂使劲搓,还感觉×××附在身上,我晓得肉皮是搓不白的,煤矿的油已浸进去了,连内脏都黑了。
才加两年!我当场松了口气,感到太便宜了。然而五年以后,我又以“反标罪”被加刑!事情是这样:1968年5月15日,我在煤矿严管集训队打扫厕所时,发现蹲位边有一大把纸条,我用扫帚理开一看,竟然是“打倒共产党!打倒毛主席!推翻共党专制”的反标,共五十多张。我见四处无人,就没管这事,盘算着搞完卫生后再汇报敌情。可等我兜一大圈回来,反标不见了。
岂料一星期后,中队管教付××亲临监舍,半夜一点钟将我从床上拽起。拖到饭堂背后的臭水沟,踹进去,挥棘条把我抽得死去活来。然后叫来犯人组长,给我钉脚镣,镣链上还加几十斤的大铁砣,双手则戴马蹄土铐。我连叫:“冤枉!”付××说:“我让你活不如死。”就把我吊起来,命令人轮番乱打。我熬不过折磨,只好写交代书,承认犯有写反标、无理申诉、破坏刑具、企图私藏凶器杀害审讯干部、企图逃跑等罪;另外还检举揭发李星明、厚大文、谢丕安、王月西、李平、王清云等人的“犯罪事实”。由于我无中生有的检举,致使厚大文加刑三年,谢丕安加刑十二年,王月西因“反标罪”被枪毙,王清云被判无期徒刑。
大会开过了,我蹲在小间等待处决,头顶双岗管制,不放风,不洗澡。手脚被铐死,一动弹,就丁零哐啷闹地震。唉,真是命不该绝,还和上次一样,骨节眼上真凶暴露了:经查证,“反标事件”系本中队犯人王春林、刘永龙、谭永照、华超群四人所为,与我无关。王、刘、谭三人很快被枪毙,华被加刑四年。知情不报视为同谋,我加刑七年。为了避免法律上的漏洞,我与他们不是同一张《判决书》。
老伍:“文革”中还有法律么?
杨继年:公、检、法统统砸烂了,代替专政机构的是“××地区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专区公检法军管会”,我的判刑单位属以上两家。《判决书》抬头就是:“最高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
老伍:这东西让我复印一份,也算历史文物。
杨继年:历史文物?它可把我气疯了。大概怕我陪杀场时喊反动口号,那天狱医朝我嘴里打麻药,还塞了棉花。有过一次体验,我就不闭眼不尿裤子,听一声枪响转一下头,盯着身边三人的脑壳开瓢,栽下土坑,双脚还朝天连蹬几下。有个人连挨几枪都稳住不倒,刽子手就使枪筒将他戳下去。咕嘟咕嘟冒的血啊,染透好大一片地,一直到当夜梦里,我都在无边无际的乌红色里爬不出来。我开始出现幻觉,明明看见那三个死鬼提着脑壳追我,围我,骂我害了他们,可一转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想,落到今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都是管教付××害的。
老伍:您要报复他?
杨继年:我现在还想整死他,我神经彻底错乱了。加刑后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写“申冤信”,我在信里破口大骂。我还主动找付××汇报思想,我说:“我要杀人。”他问:“杀哪个人?”我说:“杀你。”他问:“啥时候杀?”我说:“吃完饭就杀。”他问:“用啥子刀?”我说:“砍甘蔗的刀,或者铡刀。”他问:“刀在哪儿?”我说:“铡刀埋在你过路的地方,切掉你的脑壳老子就逃跑。”
思想汇报完毕,付××叫来犯人,打断我两根肋骨,还撬开嘴塞大粪,验证我是否装疯。随后,我被关进小间,不放风,不洗澡,不用筷子,像畜生一样锁在黑暗中四年。1975年春天重见天日,以反改造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
老伍:您逃跑过么?
杨继年:我三次弄烂刑具,把小间的墙戳了一个大洞。我要自由,要阳光。提讯时,我装着起身看口供,把一个手印盖在付××脸上,转身就跑。一大拨解放军脚跟脚撵,赶鸭子一般。我抵拢墙了,九米高,墙头拉了几道电网,我向后退几步,再俯冲,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窜下跳。脑壳撞大了,浑身血口子,哨兵懒洋洋地拉枪栓,鸣枪示警,我不理,继续喊叫着逃跑,撞墙。哨兵射击了,左一枪,右一枪,都没伤着我一根毛。我折腾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追捕的解放军战士才笑嘻嘻地围上前,问我:“逃够没有?”接着拳脚如雨点落下来。
老伍:这样下去您只有烂在牢里。
杨继年:所以我心灰意冷,从此停止写申诉信,见干部和红毛犯人就点头哈腰。我尽量不说话,不瞒您说,除了学习发言、汇报思想等囚犯必做的功课,十六年来,我没主动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表扬我脱胎换骨了,可惜患上了自闭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