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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说不出怪话来了。香秧病倒了。从上海回来就只会躺床上了。香秧多壮实啊,一头母牛一样,也倒下了。香秧在枕头上看着全福垂头丧气的蔫瓜样,心里暗暗笑:原来也晓得心疼。她知道自己是太累了,睡两天,吃好点,就回过来了。全福宰了只新草鸡,屋子里现在就飘着一股鸡汤的香味,全福不时进来看看躺着的香秧,掉头再去厨房看砂锅里炖着的鸡,眼看着就会生蛋的鸡,这样吃了真是有点可惜。香秧倒不是心疼鸡马上要生蛋,她只是略微怅惘了一下:哎,看不到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了,听不到它咯咯叫了。所以香秧家里老母鸡有三四只,养久了,多少有亲气。未必每个农妇会那么富有温情,可香秧有那么一点。她闻着香味,心里不由得怪起建军来,都是为了房子,否则她不会这样一天也不歇连着往上海卖了三趟烤虾。如果不是连着赶,那就不会累倒;如果不累倒,那就不用宰鸡。那可不是在商场菜场里设了摊轻松地卖,她肩上挑着两箩筐,专拣小弄堂走,怕城建监察的抓啊——姐妹们叫他们黑猫,可这样一比喻,她们就是耗子了——事实也差不离。这样的弄堂里往往住着许多“小宁波”或者他们的后代,看到又红又大的咸烤虾当即就会喉底生津。销路实在不差,就是辛苦。三趟赚了毛两千,交给全福存银行,香秧的腰板和声气都是挺挺的。
鸡盛在碗里到香秧面前了。香秧吸溜了一下鼻子。全福说:“别心疼新草鸡,人要紧。”香秧剜了他一眼:“嗬,还晓得心疼人。”全福沉下脸:“别发牢骚了。刚才隔壁阿二儿子带口信来,说建军和阿红明天来家。来就来,还通什么知?不会是银行贷款付不出了?”
香秧喝了口汤说:“不会的。”其实知道那是很会的。已经是第三个月要付贷款了。
全福嘀咕:“养儿哪能防老呢?古话不准了。”
这话搁在往日,香秧准把它划归“怪话”堆里如风过耳,可今日身上无力,它就直溜地进了她的心坎里。她一边嚼着鸡脯肉:“我一定不给他一分钱。一分,也不给。”
“让他自己想办法,让他自己长大去!”全福总觉得快30岁的儿子不长进,一有难处,只会往家里伸手。
香秧就想到那棵樟树了。在城里长大也不易,那么多树挤在一块,哪有自家菜地里那棵树舒坦?可这舒坦,年轻人是看不上的。
建军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该在香秧病着的时候来,也不该在没问过病情之前先叹苦经,说是阿红公司里拖欠工资了。香秧原想着儿子进门总有几句暖话头,不想先听了这些,再说眼看阿红紧挨着建军站着,越发觉得儿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于是,她装糊涂,她想好了,就是建军明说要钱,她也说没有。倒还是阿红说的话有点分量。阿红说,我妈说你们还没登记呢,怎么就替他们还贷款了?
香秧心里一沉,想“你们”、“他们”倒分得清楚,面上还是笑:“真得赶快登记结婚了。”
阿红也笑:“现在房子还是个空壳子呢,总得稍微装修一下,既然是做新房用的。”
建军在那里已经明白香秧的意思了,就
垂了个头在那里发呆。过了些时候,他说:“买了房子,再做500来元一个月的清闲工作是过不下去了。一个朋友拉我做传销,据说来钱快。”
香秧就坐了起来,建军俯身过来给她披上毛衣,紫红的绒线衬托着他一双手白皙修长。建军在那事业单位虽是临时工身份,工作却是很体面的,和正式工没有什么差别,这么些年来,就有了一双城里的人手了。香秧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骨节粗大,指头上都起皮了,生着倒刺,碰到毛衣,有点疼。
建军他们没在家里过夜,赶着走了。
香秧说:“你看,我顶住了,没松口。”
全福却有了心事:“传销不是骗人吧?他就不能找实在一点的事做?”
“找个事不容易的!你这做爹的又只是个没指望的农民!你叫他靠谁找实在事去?”
两口子又对着干上了。
吵着吵着肚皮饿了,全福才想到还没做晚饭,香秧还是个病人,而天已经黑了。
香秧其实是担心的。阿红说的那两句话飘在夜空里又绕在晨光里,渐渐地显出分量来,香秧躺不住了,就起来坐在院子中梳头。香芹嫂过来聊天,两个人在外互相照应,到了村里也比旁人多些走动。
“建军带老婆来过了?买了房子,接下去就是结婚了吧?”
“还没登记呢。”香秧说这话的时候,舌头都有点打结。
“怎么还不去登记呢?”香芹嫂在那里着急。村里人看重这个。
香秧就把阿红说的话告诉了香芹嫂。
“真厉害啊,”香芹嫂说,“可这贷款要还几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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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呢。”香秧说,“到时候我们六十岁了,手里没有养老钱,那靠谁去?”
香芹附和着:“年纪大了还有小毛小病,手里没钱就只好等死了。”
香秧喃喃说:“生儿子也没用。”
嘴里说着,心里还是担心,她趁着送香芹嫂回家的机会,跑到小卖部给建军挂电话,挂通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说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她肚里蛔虫似的,在那头笑着说:“你放心,阿红不会跑掉的,我们都住在一起了。我要开始赚大钱了呢,妈你只管积你的养老钱,就是那4万元呀,将来我也一定还你。”
香秧更急了:“建军你不是说气话吧?建军你可不要去做骗人行当!”
打了电话,香秧更不踏实,又不想告诉全福,憋在心里,原本就身子虚弱,这样一闹,越发撑不住了,只有回床上躺着的气力。这个没气力的病,养了几天就回转了,心病却说不得,于是香秧时不时的做噩梦,半夜里惊叫,全福被她吵醒了好几回。她有时候梦见建军成了大骗子了,有时候梦见他成了大盗贼。她把梦说给全福听,全福说:“得!你儿子能有那本事?”香秧简直是要恨死全福了,她说:“全福,我跟了你这三十年就活了些什么呀?就活了建军一个人!他若不学好,走歪路,那我不是白活了吗?!”全福也恼火:“就那个小子是人?我睡在你身边30年,我不是人?!”
“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谁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笑话!”翻了身就继续睡他的觉,剩下香秧一个人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没有月光的乡村夜是纯净的黑,防波堤外的海浪一声一声,陪伴着香秧。那些虾儿此刻可找了丛珊瑚栖身?香秧的思绪又被虾吸引过去了。等过些天,还是得去上海卖咸烤虾。年前多攒点钱。依着旧俗,旧历年前是结婚的上好之选,如果能说动建军和阿红就好了。结婚本来是件简单的事情,不过是办几桌酒请亲眷和邻里,散些喜糖喜烟,可听阿红的口气,这结婚是没她想得那么简单的,得先装修新房子。建军被阿红这么逼着,真会去做骗人的行当吗?不仅阿红逼,连自己的老子也不让他靠,香秧一心一意站在建军的立场上,埋怨着全福,转念却又想全福也是对的。想来想去,只是睡不着。
等到第四个月还贷款的前头几天,香秧给建军去了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他可有钱还银行。建军很爽气地回答说,有!连下个月的都够了,妈,你别担心。香秧还是不放心,更放软了口气说,这个月妈手头真是有几块钱,你要就来拿。建军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哽咽:妈,我总不能一直拿你的钱啊。可像我这样的在城里正正经经做是赚不来大钱的……香秧发急说:建军,我们是没有钱,可不能再把做人的正经也没了,÷定不要去骗人哦!
建军的新工作成了香秧的一块心病。隔壁阿二儿子做杂货生意,经常进城,香秧就转弯抹角问过几次,无非是想套出一点他对建军新换的工作的看法,但人家总含糊地回她说,进城就匆忙配货,没机会碰到建军。想想也是。自己去实地看一下吧,又怕建军怪她多事,又怕自己一副乡下人的模样扫了建军的面子。得有个合适的时机才好。
机会终于自己来了。建军跌伤了脚,只能在家里休养了,阿红又上班,顾不到他,叫香秧去照顾几日。
建军躺在床上,香秧觉得他又成了自己的小毛头,被需要的感觉真是美好啊。香秧想,如果自己永远不老,建军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冬天的太阳从窗口照进来,把娘俩照得亮亮的。近年来香秧从没有和儿子这样亲近过,暗地里她甚至感谢起建军的那只绑着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