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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大,你很卖力嘛!”
哥咧开嘴,尴尬地笑着。杜主任撇撇嘴,冷笑一声。哥将鼓槌子放在鼓上,两只手,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剥开,捏出一根香烟,递到杜主任面前。杜主任哼了一声,从自己上衣兜里,用两根指头,夹出一盒没开包的烟,用小指的指甲挑开锡纸,用大拇指弹出一支,举到嘴边,用嘴巴叼出来,然后又摸出一个白亮的打火机,将烟点燃。杜主任将手中的烟盒举起来,大声说:
“谁抽?”
都盯着烟盒,但无人吭气。
杜主任将烟盒装进口袋,目光上下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哥,然后直盯着哥的脸,似乎是很惋惜地说: “叶老大,你的鼓打得确实很好,但是,你不用再打了。”
哥咧开嘴,仿佛要说话,但是说不出话,只有两片嘴唇上下开合,脸通红,猴子腚,耳朵比脸还红,两片经霜柿子叶,膝盖弯曲,双手低垂,身体矮了许多。
那两只放在鼓面上的鼓槌子,静静地躺着。
“麻子,你来打!”主任指着哥身后的方麻子说。
方麻子急不可待地跑到鼓前,抓起鼓槌子来。
哥尴尬地退到一边,和大嘴站在一起。
大嘴感到腹中似乎有一把火燃烧起来,耳朵上那些冻疮奇痒难捱,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他大声喊叫着:
“主任,你不公道!我爹不是还乡团,我爹那时还是个小孩,小孩子谁不馋?不馋算什么小孩?大人也馋,你见了羊肉包子不也要流口水吗?我爹去吃了两个羊肉包子,你要是我爹也会去吃,说不定你还要吃三个,吃甲个,吃五个,吃六个,你吃了六个包子都不是还乡团,我爹怎么就成了还乡团!?”
哥用手捂住了大嘴的嘴巴。大嘴挣扎着,咬了哥的手指。哥松开手。大嘴跑上高坡,大声喊叫:
“我爹不是还乡团!我爹就吃了两个包子,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哥打鼓?你们凭什么不让演员到我家吃饭?我爹劈了劈柴,我娘杀了公鸡,我们要请演员到家吃饭,我们不是还乡团……”
主任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指着大嘴的嘴巴说:
“你这小子,怎么长了这么大一张嘴呢?”
有的人笑出了声,有的人咧开嘴,做出笑的表情,但没发出声音。
“大嘴,听说你能把自己的拳头吞下去?如果真有这本事,让你爹把你送到杂耍班子里当小丑吧。”
哥跑上高坡,用巴掌堵住大嘴的嘴。
大嘴踢着哥的腿,挣出头,张开口,大声喊叫。哥掮了大嘴一巴掌,大喊:
“不许说话!”
大嘴从高坡上倒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爬起来,看到哥站在杜主任面前,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他感到耳朵里嗡嗡响,仿佛有苍蝇在里边飞。他感到正午的阳光很刺眼,众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他还想喊叫,但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张大嘴巴,把自己的拳头,用力地往嘴里塞。他感到心中充满了怒火,仿佛只有把拳头塞进嘴里,才可以缓解那种让他几乎要发疯的激烈情绪。塞,他感到嘴角慢慢地裂开,拳头上的骨节顶得口腔胀痛,牙齿也划破了手掌上的冻疮,嘴巴里全是血腥的气味。塞啊,终于把整个的拳头,全部塞进去了。这时,他看到众人脸上惊愕的表情。他看到神色有些慌张的杜主任对着神色茫然的哥说了一句什么。他看到章老师指挥着学生把横幅换好。他看到杜主任骑上车子,向村子深处疾驰而去。他看到哥从方麻子手里夺过鼓槌子奋力打鼓。他看到鼓面震动时发出的声音,与金色的阳光碰撞在一起。他看到那三辆拉着茂腔剧团演员的马车,从大道上飞奔而来,车轮后边,腾起来红色的灰尘。他看到那些鞭声和马蹄声,从红色的灰尘中蹿起来,仿佛一支支明亮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尾巴,直钻到高天里去。
麻风女的情人
莫 言
一
大个子春山,气力很大,曾与人打赌,扛着一台三百多斤重的柴油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赢了一盒香烟。赢了香烟他也没揣进口袋,而是当场分散了。在场的人,哪怕是不会抽烟的孩子,也都分到一根。气力大的人,一般都带着五分霸气,但春山不。他和善,见了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脸上都会出现憨厚的笑容,似乎有几分痴,还有几分傻,眼睛眯缝着,龇出一嘴整齐结实的牙齿,发出“嘿嘿”的笑声。
“嘿嘿,金柱儿,背不动了吧?”春山荷锄从棉花地里走出来,上了大路,对着坐在路边,看着那一大捆青草发愁的孩子,笑着说,“少割点嘛,你想把满田野的草一次割光?你爹也不来迎迎你,真是的。”说着,将肩上的锄头,递给金柱儿,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扣在金柱儿头上,说,“谁让我喜欢你娘呢?我来帮你背,爷们。”接着就把那一大捆青草,抡起来,驮到了自己背上,“走吧,爷们,往后少割点,小孩子,不能太累,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长不出个直溜的腰板,在庄户地里,活着难。”金柱儿扛着锄头,跟随在春山背后,看着他那在阳光下闪烁的光头,还有那两条仿佛是用树条子拧成的长腿,Jb中感动。临近家门时,春山将草捆移到金柱儿背上,悄悄地说:“不要对你娘说我帮过你,就说是你自己背回来的,让她煮个鸡蛋犒劳犒劳你,听到了吗?’’金柱儿努力把脸仰起来,看着春山的脸,说:“春山大叔,你收我做徒弟吧。”“收你做徒弟?”春生笑着说,“我收你做什么徒弟?”“大叔,我知道你会拳,你教我打拳吧。”“会拳?我会蜷 (拳)着腿睡觉,”春山笑道,“回家吧,爷们。”春山从金柱儿头上摘下斗笠,扣在自己头上,肩着锄,吹着口哨走了。金柱儿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白色汗衫上被青草染出来的那片绿色,心中感到酸酸的。
二
尽管春山否认自己会拳,但金柱儿坚信他会。春山的媳妇,是邻村王铁匠的第二个女儿。王铁匠的爷爷王铁衫,曾经在北京城里的会友镖局当过镖客,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走南闯北,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险阻。王铁匠,瘦高个,秃头,眼睛极亮,看起人来很有锋芒。看他左手持钳夹着铁活,右手攥锤又稳又准地敲打,目光冷冷,面色如铁,锤声铿锵,火花四溅,那种让人心中凛然的景象,说他不会拳术,谁能相信?! 王铁匠最小的女儿,与金柱儿同校读书,但比他高三个年级。金柱儿得空就往铁匠家跑,说是去看打铁,其实是去看这个女孩子。女孩子名叫秀秀,咕嘟着小嘴,眉眼生动。秀秀的二姐,名叫秀兰,也就是春山的媳妇。秀兰虽然没有秀秀那么娇艳,但也是周围几个村子里上数的美人。金柱儿在铁匠家看打铁,经常能够碰到回娘家的秀兰。秀兰说:“金柱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娘满大街喊你呢!”金柱儿就说:“让她喊去吧,我才不管呢!”有—次,金柱儿在大街上与秀兰单独相遇,秀兰拦住他,笑着问:“金柱儿,你老是往我家跑,想什么呢?”金柱儿的脸腾地红了,吭哧着说:“我想跟你爹学拳呢。”“不是想学拳吧?”秀兰说,“秀秀不会看上你的,再说,辈分也不对,你要叫她小姑姑呢。”金柱儿急忙辩白,“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吗?”秀兰嗤嗤地笑着,两只嘴角翘了上去。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金柱儿对秀兰说:“大婶,我听人家说过,你家爷爷的拳术,只传给自家的女婿,你说个情,让春山大叔收我做徒弟吧。” “我家可没有女儿给你做媳妇啊。”秀兰笑着说。 “我不要媳妇,我要拳术。”金柱儿坚定地说。秀兰脸上的笑容消失,抬头望望天上那些慢悠悠地飘荡着的白云,转身走了。金柱儿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心中伤感。他知道秀兰和春山结婚已经五年,但一直没有孩子,村子里的人经常在背后议论这事儿。
三
村子里唯一的——盘碾,竟然安在麻风病人黄宝家门前。碾旁边有一棵大槐树,树上挂着 —口生锈的铁钟。槐树前面,是村子里的打谷场,足有两亩大的一片空场,光溜溜的,是牛犊们撒欢的地方,是村里人学骑自行车的地方,也是村子里的那些气力过剩的小伙子习拳、摔跤的地方。再往外,是一道土墙,墙外是一道水沟,沟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田野了。村长只要敲响铁钟,村子里的人,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