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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3-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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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堂轴子挂上之后,年的气氛就很浓厚了。这时,按照老习俗,就不能随便到外姓人家串门了。连出嫁的女儿,也不可以再回娘家。家堂轴子前面的桌子上,竖着十几双崭新的红筷子,摆上八个大碗,碗里盛着剁碎的白菜,白菜上覆盖着鸡蛋饼、肥肉片之类,碗中央,栽着一颗碧绿的菠菜。桌子一边,摆放着五个雪白的大饽饽;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块插着红枣的金黄色年糕。桌子最前面,是一个褐色的香炉和两个插上鲜红蜡烛的蜡台。满桌子色彩缤纷,很是丰富。到了晚间,点燃香烛,烛光摇曳,香烟缭绕,轴子上那些大红大紫的人物,一个个闪烁着奇光异彩,非常遥远,非常神秘,传达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信息。家堂轴子,和供桌上的供晶、香烛,几乎就是我童年记忆中春节的全部,神秘的氛围,庄严的感觉,都从这里产生。 
  
  
   二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担任着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我父亲皮发红,在大队办公室里,通过大喇叭,对全村广播。广播的内容是:根据公社革命委员会的通知,今年过年,各家各户,不许再挂家堂轴子。各家的家堂轴子,集中到大队部,统一焚毁。不挂家堂轴子挂什么呢?我父亲皮发红说,公社革委指示,每家免费发一张毛主席的宝像,在挂家堂轴子的位置上悬挂。至于供品,当然要摆,不但要摆,而且要摆得比往年丰盛,因为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贫下中农今天的好日子。至于地、富、反、坏、右之家,不允许他们挂宝像,也不允许他们挂家堂轴子,因为他们的家堂轴子上那些人,都是些吸饱了贫下中农血汗的寄生虫。那他们这些人家挂什么呢?我父亲皮发红没有说。 
  年除夕中午,在大队部院子里,各家交来的家堂轴子,堆积在一起。我父亲皮发红,指挥着两个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民兵,从村子里废弃的染布坊里,揭来一个大铁锅,安放在一个临时垒成的灶上,灶膛里插满了劈柴,铁锅里倒上了半桶煤油。这架式,有些荒唐,仿佛要煮牛。我父亲对那些交完家堂轴子领取了宝像围绕在锅灶周围似乎恋恋不舍的人说,家堂轴子是“四旧”,破四旧,就要油煎火烧,表示个决绝的态度。我父亲这样说着时,我的心中怦怦乱跳。因为我从众人的脸上,看出来很多东西。这家堂轴子,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绝对不容亵渎的神圣物品,它代表着祖先,代表着福荫,尽管迫于形势,不得不拿出来,但人们心中,还是很沉重,很罪疚。尽管人们都没说话,但我知道人们都在心中暗暗诅咒。千万人的诅咒,都降落到我父亲头上,可我的父亲皮发红,被革命的热情燃烧着,满面红光,一手佧腰,一手挥舞着,对那些民兵发号施令: 
  “快,把家堂轴子扔到锅里!” 
  就有几个民兵,把一些家堂轴子,扔到锅里。锅小轴子长,七长八短,支棱起来,成了一个坟堆的形状。 
  “往上泼油!”我父亲说。 
  就有—个民兵,用勺子舀着煤油,往轴子上泼。 
  我父亲皮发红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把燃烧着的火柴棍儿,扔到锅上,幽默地说: 
  “有灵的升天,无灵的冒烟!” 
  轰然一声,暗红的火苗腾起,足有半米高。锅里的煤油也被引燃,火苗更高,与大队部的房顶齐平。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烧,院子里那几棵大杨树上细弱的枝条给热流冲击,颤抖着,并且发出寨塞搴奉的声响。几个风僵的蝉,从树上掉下来。灼热的火焰把周围的人群逼得连连倒退,一直退到了墙根上。前排的人,把夹在胳膊弯子里的毛主席像松散开,拿在手里,扇着扑到面前的黑烟。我父亲皮发红指点着那些人,怒吼: 
  “你们,怎么敢把宝像那样?!” 
  那些人顿时觉悟,慌忙把手中的宝像卷拢,依旧夹在胳膊弯子里。 
  黑烟里有一股浓重的油漆味儿,还有一股焚烧多年旧物时发出的那种特有的灰尘味儿。我父亲皮发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推推,但马上又往下拉拉。烈火烤得他焦躁不安,仿佛一只心烦意乱的猿猴。那些民兵们,纷纷后退。在我父亲皮发红的叱骂下,民兵们只好跑上前,从大堆里抱起几卷家堂轴子,往前疾跑几步,身体尽量地往后仰着,将家堂轴子扔到火堆里,然后连蹦带跳地后撤。撤到后边,就捂着嘴巴咳嗽。那些家堂轴子,在大火中爆裂着,弯曲着,许许多多穿袍戴帽的人物,在火光中一闪现,马上就消逝了。各家各户的祖先,也包括我家的祖先,在烈焰中化成了灰烬。为了加快燃烧的速度,我父亲皮发红又给民兵们下达了命令,让他们把那些尚未扔到火里的家堂轴子抖开,将轴子上下两端的那两根木棍扯下来。许多人家的轴子,是用了白纱做衬、刷了桐油防腐的,往下撕扯,并不容易。我父亲就让民兵,从最靠近大队部的人家里,拿来了两把镰刀,往下砍削,于是就发出真正的裂帛之声。那些庄严的画面,展现在观者面前,践踏在民兵们脚下。我父亲这个革命者,似乎是为了坚定那些民兵们的信心,排除他们心中的犯罪感觉,还不时地上前,用他那两只穿着大皮靴子的脚,轮番踢踏着那些画面,嘴巴里还恶狠狠地喊叫着: 
  “这些封建主义!这些牛鬼蛇神!这些封建主义!这些牛鬼蛇神……” 
  我父亲每踏一脚,我的心就紧缩一下。我父亲每骂一句,我的罪恶感就加重一分。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些,还有一些骄傲和自豪的感觉,羼杂其中。因为,我们绵羊屯大队,二百零一户人家,一千一百零八口人,只有一个革命委员会,革命委员会里,只有一个主任,那就是我父亲皮发红。 
  我父亲皮发红,原先是个酒鬼、懒鬼、邋遢鬼,在我娘的骂声中度日,即便是给他一双新鞋,用不了三天,鞋后帮就被踩倒,趿拉在脚下。革命初起,我父亲皮发红扯旗造反,把原先的干部统统打倒,登上了主任的宝座。我父亲当了主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变形象,做了一套蓝色的军便服,胸前佩戴上一个碗口那么大的毛主席像章,买了一双土黄色的翻毛大皮靴,高勒的,无法踩倒鞋后帮。革命前他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大老远就能听到。革命后他走起路来咯咯噔噔,依然是大老远就能听到,但声音和气势大不相同。我父亲皮发红这种人,是天生的革命分子,他在革命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让村子里许多见过世面的老人感叹不止。皮发红革命成功后,立即就给我家带来了好处。那时候物资紧张,许多东西都要凭票购买。公社里分配给每个村子一张自行车票,被他购买,崭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镀镍的部件闪闪发光,能照出我的影子,自然也能照出我父亲和我娘的影子。买车的钱没有,先从大队借上。供销社分配给村子里两块条绒布,我爹给我娘留下一块,做了一条裤子,没钱,也先从大队里借上。我娘对此还有顾虑,对我父亲说:这样干,群众不会反映吗?我父亲说:革命,总要有点好处,没有好处,谁还革命?毛主席早就说了,要反对绝对平均主义,官长骑马,土兵也要骑马,哪里有那么多马?就算每人能平均一匹马,那官长也要骑匹好的…… 
  在烈火烤灼中,我回忆着我父亲革命后发生的事情,心中感到安慰了许多。我想我父亲皮发红要做的事情,总是正确的,因为他是主任。我偷眼看着众人的表情,在缭乱的烟火中,众人的脸,都有些鬼鬼祟祟。只有我父亲皮发红和那些民兵的脸,是那样的激情洋溢,红光闪闪。我父亲皮发红和民兵们红光闪闪的脸上,流出汗水,只有在他们脸上流出汗水时,我才发现,他们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尘。所有的家堂轴子都扔进了火焰中,锅底下的木柴也被引燃了,火势凶猛,生铁锅随时都可能熔化。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样子的高手,也不可能从火中抢救出一幅完整的家堂轴子了。革命其实已经胜利。我父亲皮发红发令,让众人散开。众人还若有所待似地不离开。我父亲冷笑一声,先走了。看热闹的人,这才渐渐走散。 
  
  
  三
  
  
  
   
   我父亲走进了大队部广播室,大喇叭里响起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点嘶哑,被火焰烤的。广播喇叭里传出他喝水的声音,咕咚咕咚的,好像饮牛一样。我父亲说,各家回去赶快把毛主席的宝像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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