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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带着我向高空飞去。她带着我,越飞越高。天越来越蓝了,离地面上的大火,也越来越远了。我不再有烟熏火燎的感觉。风越来越清凉,甚至是寒冷了。我叫着雪老师的名字,告诉她别再向上飞,我冷。她回过头,风吹动她头上的洁白如雪的绒羽,她的嘴像一只真正的鸟喙,尖的,向下勾的。她让我闭嘴,她说,别说话,否则——
我又叫了一声雪老师,便从她的鸟翼上滑落。我从天空深处向地面坠落,可怕的坠落! 我大叫着醒来。
奶奶抚摸着我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她说,都是你爸踩烂了香火,菩萨生气了,报应到你头上。她嘴里嘀嘀咕咕,代替父亲向佛认错,请佛原谅。
春忆居然说,昨天来的苏州男人,是雪老师的父亲。他来看女儿,带了很多吃的,在人民旅社住了一晚,已经走了。不可能吧,雪老师的父亲?他看上去比雪老师大不了几岁呀!他怎么会是雪老师的父亲呢?春忆说,是雪老师亲口对他说的。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三颗粽子糖,说,喏,雪老师爸爸带来的。
春忆已经去过雪老师那里了?我感到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差点儿忍不住一甩手,把他纸包里的三颗糖打落在地上。我转身走了,我去了一趟厕所。我蹲在厕所里,蹲了半天,并没有大便,也没有小便。什么都没干,倒把屁股蹲凉了。我站起来拉上裤子的时候,肚子一阵痛。
我敲敲雪老师的门,没有反应。我以为我敲得太轻,她没听到。我于是弯下腰,向门缝里张望。她的床,她的课桌,她的椅子,她的脸盆架,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她。雪老师——我对着门缝喊了一声。我的声音怪怪的,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我庆幸雪老师没在屋子里,要是她听到了这声喊,她会受惊吓的。即使她不被吓着,她也会觉得可笑,觉得我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
我不知道在那一天中,春忆是不是把三颗粽子糖都吃掉了。他是一下子吃掉的呢,还是克制着自己,先吃一颗,过很长时间,再吃一颗? 也许他每次只咬半颗吃。他舍不得嚼,只是放在嘴里,令其慢慢融化。甜汁慢慢地在他的嘴里,在他的舌面上烟一样散开,他会美得闭上眼睛么?糖在他的嘴里完全融化之后,米一样小巧的松仁,就会落在他的舌头上。他就仔细地嚼它,它的芳香,像一阵烟,在他的口腔里弥漫,并且弥散出来,从他的嘴角和鼻孑L逸出,香了大半个天空。
第二天我遇见雪老师,满以为她会对我说,你来,你到我宿舍里来!然后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了她的住处。她从一只广口瓶里,或者是一只铁罐中,取出粽子糖来。她用尖尖的手指,将粽子糖取出。一颗,两颗,三颗,一共是五颗,比春忆还多两颗。她把糖放在我的掌心,说,里面是有松仁的,你要慢慢吃,不要一下子把糖咬碎。你要含着它,让它慢慢化了,松仁最后出来了,它很香的啊!她甚至可能会拿起一颗,直接放进我的嘴里。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嘴唇。可是,这都是我的想象,事实是,她见了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好像世界上没发生过任何与粽子糖有关的事。她的父亲并没有来看她,也没有给她带来粽子糖。而她呢,更没有把粽子糖给春忆吃。
我很怀疑,春忆其实是在说谎,雪老师根本就没有给他什么粽子糖。他的三颗破糖,只是他妈妈从什么地方买来给他的。或者是他从邻居家里偷来的!但我无法说服自己。我的内心,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告诉我,糖确实是雪老师给他的。雪老师给了他三颗松仁粽子糖,却没有给我一颗!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三颗糖了,他去了她的住处,她就取出来,一股脑儿都倒给了他。她把糖给春忆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我,她根本就没想到,应该留下一颗糖给我。她这样做,对我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让我感受到了太深太深的伤害。
我见到雪老师,开始不理她了。我看见她从对面走过来,我一眼都不看她,就从她身旁走过去了。我与她擦身而过。与她交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了她的气息。她的气息是暖的,香的。我这样做,让我自己感到心痛。这一股暖的香气,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疼痛。在课堂上,我看着雪老师,她光滑的脸,她洁白的脖子,还有她隆起的胸部,我感到自己正在向下坠落,急速地落下去,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当她的目光向我投过来时,我却又故意地迅速躲开了。我不看她。我这样做,看似在惩罚她,其实是在惩罚我自己。我对我自己真是狠心!
我潦草地写语文作业。而从前,我的字工工整整,我把写语文作业视为一种享受。我一边写,一边想象,雪老师将我的本子打开,看到一行行整齐的字,看到一丝不苟的每一个笔画,她是怎样感到愉快,嘴角不由得漾开了笑意。她写在我作业本上的每一句批语,每一个字,都是愉快的。甚至那一个个红笔的勾,都带着轻快的神色。她用红色墨水写出的“好”和“认真”,那几个普通不过的字,在我看来,却充满着女性的妩媚和柔情。而现在,我的字潦潦草草,还故意写了一些错别字。我甚至在写完作业之后,用手将字迹故意擦模糊,搞得脏兮兮的。我想象她在打开我的作业本时,一定会感到诧异。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也许会把本子合起来,再看一眼封面,看看这本本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她的疑惑,不仅浮现在她的眼中,她还在本子上打了问号。她什么都没写,只打了一个问号。这个红色的问号,像一只夸张的耳朵,又像一个脑袋的侧面。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是你写的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泪水,滴落到作业本上。窗子外的鸟儿,清脆地呜叫。我看看窗外,并没有发现鸟儿的身影。我倒是看见了天。天是那么蓝,蓝得鲜艳而纯净。云又是那么浓,又浓又厚重,白得耀眼。云显然是被风推着,它由东向西,从窗口移过去。
蓝天白云下发生了不幸的事,我的奶奶死了。她死得是那样突然!她亲手点燃的一盘蚊香,还在冒出袅袅青烟。香头上燃烧着的红色小点,还在不易察觉中绕着蚊香的中心旋转。她坐在矮小的烧火凳上,靠着墙,像是还在念着经。只是她的头垂得有点过低了,叫她叫得再响,她都不理睬了。父亲当时不在家,母亲对我说,你奶奶死了!母亲让我哭,让我大声哭,因为她哭不出来。我过去叫了一声奶奶,我的声音颤颤的。我生怕她转过头来,哎——答应我一声。但她不理我,我似乎更害怕。我也哭不出来,我非常着急。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家里死了人,总该有哭声。而她一时哭不出来,当然希望我能哭。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如果我能大哭,无疑是为母亲排忧解难,为家庭作出了一点儿贡献。我就试图哭,我干嚎了一声,自己听来这声音都是怪怪的,不像是哭,倒像是在装鬼叫。我在内心感到了滑稽,因此差点儿笑出来。
感谢来自空中的一个声音,终于让我突然感到伤心。一阵伤心的感觉,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我不仅泪雨滂沱,而且泣不成声。我听到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叫着雪老师。雪老师——那一声唤,是那么空灵,就像我经常听到的教室窗外的鸟鸣。这一声唤,虽然细若游丝,却令我内心震颤。我感到悲从中来,我伤心欲绝。我哭,我流泪,我哽咽,我完全被哭所操纵。那天,我不知哭了有多久。也许半天,也许是一天。直到父亲闻讯赶回家,直到来了一些亲亲戚戚,我还在哭。我除了哭,什么都不干。
直到父亲出面制止我再哭,我还是哭。我的哭一经启动,就再也无法停下来。父亲恼了,甩了我一巴掌。他打在我的脑袋上,几乎将我打翻。他说,别再哭了!人已经死了,你哭也哭不活呀!他把奶奶的遗物,被褥、衣服、鞋子,她使用的毛巾和牙刷,还有她用剩下的几盘绿色蚊香,在屋后集中成一堆,点火烧了。火烧不旺,因此浓烟滚滚。黑烟翻腾着,像猛兽一样从火堆里蹿起来。
在为奶奶治丧的这几天,春忆有了新发现。他告诉我,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潘老师晚上去了雪老师的房间。潘老师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黑暗中慢慢走路。他尽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是有目的的。他要去雪老师那儿。他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他走到路灯下,看到 —截烂毛竹筒(那是渔民用来做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