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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我不得不把篮球主动归还女生,然后回到单杠双杠那儿去。女生们得乖卖乖,嘻嘻哈哈嘲笑我。拿到了篮球的那个叫戴萍萍,还对我挑衅地说,来呀,来呀,再来抢呀!她胸脯扁平,头发枯黄,衣着肮脏,令人生厌。校园里有了沈雪老师,有了她的如瀑长发,有了她丰满的身影,所有的女生都黯然失色了。戴萍萍虽然皮肤白净,但在我眼里,一样的黯淡无光。她们就像阎王手下的一群女小鬼!
这尚且是发生在潘老师亲自参加篮球比赛之前。也就是说,那时候,我和春忆还是他的崇拜者。他对我如此不善,令我黯然神伤。我觉得我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狗,除了饿着肚子,在垃圾箱边沮丧地晒晒太阳,还有什么其他选择?被自己崇拜的人暗算,被他鄙视,这些并没有激发起我对他的仇恨,只是沮丧而已。我看一眼春忆,他的眼里溢出了同情。
但篮球赛之后,情况就不同了。潘老师已经不再是我心中的偶像,他已经没有半点儿值得我去尊敬了。再看到他动作夸张地在篮球场上吹哨子,我只感到他可笑,像是在进行拙劣的表演。外貌呢,也没有半点可取之处。背有点儿驼,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谢顶了。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秃顶其实是荷尔蒙丰富的一个象征。长大成人,进入中年,很偶然地看了一本英国人写的书,书名是《身体观察》,我才知道,像我当年的体育老师潘老师那样的人,性欲是特别旺盛的——天知道这是他的福气呢,还是他的晦气!
原来无限崇拜的那个人,一旦不再崇拜他,那么他在我眼里,就特别的可厌。委琐,可笑,装腔作势,丑陋,无耻,愚蠢,这些贬义词,是可以统统安到这个人的身上的。我知道这样很不公平,但却是我当年铁一样的心理事实。因此当他再捅我的软肋,动辄要利用我的父亲来对我进行打压时,我的反抗就非常自然地开始了。
我不再黯然神伤。我不再像一只丧家狗,蜷缩到垃圾箱边的阳光中。我几乎变成了一头狼,利齿闪寒光,仿佛要箭般上去,直取他的喉咙,咔嚓一响,咬断其颈,令其鲜血畅快喷涌!
当了父亲,我时刻提醒自己,对孩子的无情打压,是十分危险的。它是炸弹,埋进孩子的心底,即使不会在短时期内爆炸,也总有爆炸的一天。春忆是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一点的,因为他没有父亲。甚至可以说,他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儿子。
春忆的母亲,像一朵棉花。她是那么白,那么柔软。春忆家一年到头都是暗的,屋子里头黑乎乎的。我每次去,都会在他家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踢痛了脚。每次去,我都竭力要躲开那张笨重的椅子。但每次我都在昏暗之中踢痛了脚。仿佛这老木头椅是一头活物,它见了我,就会蹿上来,咬我一口。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因为昏暗。光线到了春忆的家中,变得无力,且散发霉味。一个没有父亲的屋子,就应该是这样的灰暗?屋子里只有春忆母亲的脸,是光亮的。她的脸白得耀眼。就像是,这屋子里可怜的一点儿光,并非来自窗外,并非从天井斑驳的、涂满青苔的老墙上反射进来,而是从春忆母亲的脸上放射出来的。是她的脸,把整个屋子照耀。
这是一张美丽而愁苦的脸。即使她笑,也是愁苦的。没有丈夫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表情么?
她从来不管春忆,她不对他进行任何限制,这正是我羡慕春忆的原因。每当春忆闯了祸,她就坐在客厅里默默垂泪。?目是她管教儿子的唯一方法。但春忆不怕她流泪,因此她的方法自然是不灵的。她哭的时候,就像一朵棉田里绽开的棉花,被清晨的露水打湿。棉花吸入水分,变得重了,因此头垂了下去。
春忆的父亲,和春忆一样调皮——她回忆说,他要不调皮,也就不会死。对于他的死,许多人都是觉得十分惋惜的,也是十分荒唐的。他在某一个地方,无意中捡到了一颗子弹。是子弹,而不是子弹头。子弹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子弹头,加上子弹壳。当然,里面还有火药。这是一颗完整的子弹。春忆的父亲捡到它,研究了半天,最后决定将它扔进火里烧一下。他找到了几块黑泥,他好不容易把黑泥点着了,潮湿的黑泥,腾起浓烟,仿佛一条黑狗,从黑泥里跃出。他被呛着了,他大咳着跳开了。他急匆匆地将子弹扔进了火堆。
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一旁观看,在一旁等待。
他等来了他的死亡。受热后的子弹炸开了!弹头飞射出来,射中了他的脑袋。他倒下来,躺在那儿,开始想象他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形象。他想象会是一个女孩,花一样开放了,芳香弥散,刺鼻的香气让人忍不住要打一连串喷嚏。
关于潘老师正在追求沈雪老师的传言,春忆是坚决不信的。在这一点上,我与他持不同观点。我一直将信将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注意到,沈雪老师见到潘老师,都会笑一笑。她笑的时候,洁白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酒窝也出现了。她的笑像风一样吹过去,不仅吹到了潘老师,就连站在距离潘老师不远处的我,也感到自己像一片树叶那么沙沙地动了。有时候,我还发现,潘老师突然出现的时候,沈雪的脸腾地红了。她脸红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那么羞涩。但是春忆认为,我的这些所谓观察,是不足为凭的。他说,你看好了,雪老师(我们应该叫她沈老师才对。所有的人都叫她“沈老师”。但我们是例外——我和春忆,暗地里把她叫做“雪老师”)见到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微微一笑。她能对所有的人笑,为什么就不能对潘老师笑呢? 潘老师又不是她的仇人,他和她还同是苏州城里人呢!至于脸红,春忆认为,那完全是我的多心。雪老师的脸上经常是染着红晕的。
雪老师简单而整洁的宿舍里,点的是一盏 25支光的白炽灯。灯泡上有一个漏斗状的灯罩,金属搪瓷的,朝下的一面是白色,朝上拱起的一面是墨绿色。电灯悬在一张课桌的上方,灯罩将灯光拢住,投洒在雪老师的课桌上,使那里变得明亮。大而空荡的屋子里,像是有一把硕大的橘黄色的伞。雪老师坐在伞下,她很明亮。她的课桌也很明亮。她和课桌都很明亮。课桌上,放着这样几本书:《晋阳秋》、《野火春风斗古城》、《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看书的姿势,是那么宁静,屋子里所有的物品,床、桌椅,还有脸盆架,悬挂着的衣裳,都像她一样,安静极了。“不要在外头偷看,进来吧!”她走到窗边,没有拉上窗帘,而是打开窗,这么对我们说。
我和春忆第一次进到雪老师的房间里,闻到了一股奶油的香。天知道这股奶香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也许是她翻动的书页里头,也许是她的身上,也许,是那水一样流泻下来的橘黄色的电灯光。
雪老师邀我们进去之后,把门关上了。弹簧锁在夜晚发出了很清脆的“嗒”的声音。这声响让我感动,它是诚挚的,温暖的,又有些许神秘。我们三个人在一个灯光柔和的屋子里,门关上了,只有我们。我看那半掩的窗帘,像一个人的长发那样,悬在灯光之外,窗帘上的图案,像是在活动着,拥挤着。“你看什么?”雪老师笑了。她站了起来,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
春忆坐在课桌的一侧,翻起了雪老师的书。
他在书上发现了一枚印章,他问,雪老师,这是你的图章么?雪老师说,不是我。春忆问,那是谁呢?雪老师说,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春忆试图看出印章上的字,但他的水平明显不够,四个字,一个都没认出来。雪老师说,这是篆字,很难认的。她伸出食指,一个字一个字指给我们看,这是“刘”字,你看繁体的“刘”有多繁呀!这个呢,是“以”字,它一点都不像“以”,是不是? 我要不说它是“以”,你做梦也猜不出来呀!她咯咯咯笑了起来。喏,这是“圣”,繁体的“圣”也很繁是不是?最后一个呢,她说,是个“印”字。
她的手指头,圆润,细白,指甲发亮,修得干净。
这个“刘以圣印”是谁呀?春忆傻傻地问,他的名字怎么会有四个字呢?
雪老师开心地笑了。她笑了一通,说,“刘以圣”是他的名字,“印”是指印章。
春忆说,为什么要刻上“印”呢?刻“刘以圣”就行了嘛!名字刻在印上,当然就是他的印,再刻一个“印”字,不是多此一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