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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被点燃了,我看到那香头上冒出的烟,仿佛是茧里抽出来的蚕丝,柔软、纤细、光滑,绵绵不断。它们飘着,舞动着,扭曲着,向上,向上,悄然散尽。香头上冒出的青烟,青白色的烟,在昏暗的空中,跳着至柔的舞蹈,使人精神恍惚,感情软化。人站在佛像前,或者跪在佛像前,内心纯净,有了一种皈依的感觉,这多半得益于袅袅的香烟。它就像教堂里透明的唱诗声一样,清涤人的内心,将人导向空中,给人轻而上升的感觉。当然,我还发现,青烟在空中经常会组成一些文字,有时候是“了”字,有时是“之” 字,有时复杂些,会舞出“乡”和“可”这样一些字来。多年以后,我在阅读中接触到“烟篆”这样一个词,我才明白,其实有一些古人,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如果这也能称之为秘密的话。是烟在舞动的时候,常常会组成篆字呢,还是篆字修长柔美,有飘烟之感?这就不太明白了。
燃香的气味,很难在屋子里彻底散尽。父亲回家之后,吸了吸鼻子,显然他是闻到了香的香味。他皱了皱眉头,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奶奶,这个不孝之子,仿佛要用目光这把刀子,捅他母亲几个窟窿。奶奶在父亲尖锐的目光之下,也不为自己狡辩开脱,她只是躲躲闪闪。不光是目光,连身子都是躲躲闪闪——手,头,脸,甚至肩膀,都在躲着。她明白她做错了什么,但她恕不能改,为了她的信仰,她宁愿低三下四,忍辱负重。
有时候父亲则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会勃然大怒,命奶奶交出佛像,交出香。她的身子缩得越来越小,像只老鼠一样,在昏暗的室内摸摸索索,结果交出了佛像,还有一包细若游戏棒的土黄色的香。父亲说,镇子上就有一户人家,因为家里老人搞“迷信活动”,老人被打趴在地上,而老人的儿子,则被逮捕了。这事儿就发生在昨天。父亲认为,也许明天,最迟后天,这样的悲剧就会在我们家发生。我肯定奶奶是感到恐惧了。但是,我又相信,她不会是因为恐惧才出卖了她的偶像,她所以背叛了她的信仰,是因为生怕她的儿子被捕。
父亲取来一只破脸盆,这只脸盆搪瓷斑驳,早已漏了,长久以来是我们家的柴火盆。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柴,被存放在这只脸盆里。每天早上,母亲到户外去生炉子,就会把它和煤炉一起搬到巷子里去。一同搬出去的,还有一把破扇子和一个铁制火钳,另外还有一只铝质热水瓶外壳——这是用来充当烟囱的。第一步是点燃刨花,然后引燃木柴,然后才将蜂窝煤放上去。煤一上去,烟就顿时浓烈起来。浓烟滚滚。母亲总是会在这阵突至的浓烟里厉害地咳嗽。她的咳声和烟一起上升,一起散开来。破扇子频率很高地对准煤炉下方的小门哗哗哗扇动。火从蜂窝煤上蹿起,烟就淡了,咳嗽声也渐渐平息了。这时候就要把“烟囱”套上去,给煤炉戴一顶高帽,好像它突然成了“反革命分子”,或者“流氓犯”,总之是“牛鬼蛇神”吧。火被这个热水瓶外壳吊起来了,帽子顶上,蹿起红色的火焰。如果巷子里有风的话,这火焰会蹿得更高。
脸盆里的木柴,被倒在了地上。奶奶交出的佛像,还有香,都被扔了进去。父亲在上头扔了一大把刨花,划一根火柴,火就激动地吐起舌头来。烟从破脸盆里腾起,仿佛那木制的佛像,忍受不了火的温度,飞升而起了。母亲咳了起来。父亲用目光制止了她。在这时刻,咳是不适当的,应该噤声。任何声音,都会暴露秘密。母亲于是用衣袖捂紧了她的嘴和鼻孔。但她的咳声还在沉闷中挣扎。我闻到了香气,那土黄色燃香所特有的香,比平时更浓烈,简直是在撞击着我的嗅觉。还有另外一种香气,也那么明白,确凿无疑。尽管这香气是陌生的,但我一下子就肯定了,它是佛像的香气。这尊佛像,究竟是用什么木头雕成,会有如此奇香?它的香气高雅脱俗,并且是宽容的。这香气仿佛在对我耳语,它让我明白,它并不委屈,更不抱怨,它只是平静地香着,让人心安静下来,让人的身体有轻盈向上的感觉。
破脸盆的温度在上升,搪瓷发出哔剥的爆裂的声音。香得仿佛整个屋子都在向上升腾。父亲再次检查门窗是否关紧,又把窗帘拉了一遍。但香气还是逸出了,引起邻居的关注。他们来敲门,咚咚咚地敲门,以为出了什么事。我们越不开门,他们敲得越起劲。最后父亲动员全家火速行动,将破脸盆里还在燃烧着的佛像和香,一齐倒进煤炉中,最后在上头压上一只又黑又湿的蜂窝煤。“这又是为什么啊?在屋子里生炉子,会烟得吃不消啊!墙也熏黑啦!而且危险啊!冬季要注意防火安全啊!”邻居们投进来狐疑的目光,同时这么说。
佛像没有了,奶奶就对着空墙敬香。没有香,她就以蚊香代替。她无法将蛇一样盘绕着的蚊香拉直,她说,拉直它就断了!她只能让暗红色的香头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蚊香的烟是混浊的,散乱的,它没有柔美,更不会幻化成文字。而且它的气味难闻。
它就像黑泥的气味。
我们家楼上向北的一个窗户,是一个很小的窗户。我经常坐在这个窗户口,眺望窗外的风景。“风”和“景”确实是应该联系在一起的。我注意到,即使是无风的日子,空气也是流动的。零级无风,烟向上冲——这是我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那些日子风力是零级,远处的黑烟,确实是既不向东边飘,也不向西边飘,也不向南边飘,也不向北边飘。它只是慢慢地向上升腾。在升腾的过程中散开。但在我的感觉中,零级风力,并不等于空气就绝对是静止的。我注意到北窗外的叶子,那些香樟树的枝枝杈杈上的细小的叶子,在无风的日子,也轻微地摇动着它们的手掌,小巧的,绿色的手掌。造物让寒冷的冬天也有绿色,那就是我们外表柔美内心刚强的香樟,它们在冬天与其他季节里一样,绿着。绿色的小手掌,无风的时候,也微动着。有了一点风,它们就不停地鼓掌,好像是参加大会,对领导的发言,或者某项决议,百分之百地鼓掌通过。除了叶子,空气的流动,是呆在北窗口的我时刻能够感觉到的。冬季,也有风力为零级的时候,我来到北窗口,就感到窗子外的冷,暗暗地向屋子里流淌进来。我的脸皮,越来越凉,越来越凉,我因此不得不把窗户关起来。
一个少年,看着“风”和“景”,他会长时间地呆呆地看。他的内心,在对风景的眺望中,变得舒展,内心平静,又有些忧郁。
窗子关上之后,冬天的凉意并没有被完全隔绝在外头。江南的冬天,屋子里有时候更阴冷。这种阴冷像忧郁的心情一样,会长久地徘徊。但毕竟,脸皮上越来越凉的感觉中止了。隔着窗子的玻璃,照样能看到外头的风景。但这是没有了“风”的景,不透明了,不灵动了,没有切肤之凉了。
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在窗子玻璃上迅速变成了白色的水汽,玻璃变成了毛玻璃。窗子外的景物,必须要用衣袖将水汽抹去才能看得清。擦去了,不一会儿又蒙上了一层。用手指头在玻璃上划拉几下,可以画出简单的画儿,也可以写几个字。我划拉着,写着,写着写着,把我们老师沈雪的名字写了上去。我再呼气,一次次地呼气,沈雪的名字就模糊了,但它始终能够看得出来。水汽多了,就凝成水滴,在玻璃上滑下来。一滴一滴的,像泪一样流下来,流成线。
更多的时候我愿意开着窗户看。除了几株高大的香樟树,还有一些别人家的屋顶。远远近近的,都是黑灰色的屋顶。瓦和瓦,鱼鳞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屋脊上有时候会停息一只、两只,或者几只鸟儿。它们像我一样呆乎乎地站着,一动不动,看着远方的风景。我不知道鸟儿的目力有多远,它们也像我一样,能看到一条大河,向远方蜿蜒而去?能看到大河里的船,以及远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叶船帆么?在日升和日落的时候,也就是说,阳光斜照的时候,大河里浮光耀金。而阴天,天气阴沉,天空灰暗的时候,河水显得更亮了,用水银来作比,的确是较为恰当。河水比天空更亮,好像天上的那点儿光,是河水投射上去的。
在我家北窗口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大河打了一个很大的弯子。在这个弯子的岸上,有一座碉堡似的砖窑。爬山虎爬满了窑身,包括烟囱。砖窑边上的土场上,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