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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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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 ,喝了四川的五粮液、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去他们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们西门屯的下等货色,让他们两个在机器房闹去吧。现在,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在金龙的引领下,已经来在了我的猪舍前面。根本不用金龙开口介绍,参观者就乐了。他们见惯了卧在地上的猪,但绝没见过趴在树权上的猪;他们见多了写在墙壁上的红色标语,但绝对没见过写在猪肚皮上的红色标语。县、社干部们哈哈大笑,后边那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跟着傻笑。穿旧军装的生产指挥部负责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却在问金龙:“是它自己爬到树上去的吗?”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让它表演一下,”负责人道,“我的意思是说,让它先从树上下来,然后再让它爬到树上去。”
  “虽然有一些难度,但我尽力试一下,”金龙道,“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金龙用树枝轻轻地戳着我的脑袋,用温情的、充满了协商性的腔调对我说:“猪十六,醒醒,别睡了,下树撒泡尿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树绝技给这群官员们看,却说是让我下树撒尿,这公然的谎言让我心中大为不快,当然我也理解金龙的良苦用心。我会让他满意,但不能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样我就不是一头有个性的猪,而是一条为取悦主人遍地打滚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几下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一个白眼,伸了一个懒腰,引来一片笑声和议论:“嘿,这哪里是猪,简直是个人嘛,它什么都会!”这些傻瓜,以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吗?老子懂高密话,懂沂蒙山话,懂青岛话,老子还从那个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国留洋的青岛知青嘴里学会了十几句西班牙语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语,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后便哈哈大笑。我让你们笑,笑死你们,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让我下树撒尿吗?撒尿用不着下树,站得高,尿得远。为了逗一个恶趣,我改变了定点撒尿的良好卫生习惯,就那样舒坦地趴在树上,将那憋了许久的尿,时紧时缓、时粗时细地撒了下来。傻瓜们大笑不止。我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严肃点!我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炮弹撒尿,说明里边的火药受潮,你们还笑得出来!”这群傻瓜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话,一个个笑喷了,一个个笑流了。那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像撒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他指点着我说:“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质奖章!”
  我虽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还是让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头在舞台上表演倒立的小猪红红学习,就在这颤颤悠悠的杏树枝上,拿一个大顶,动作高难,但一旦完成,必将轰动。我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树杈子,两条后腿支起,屁股往高里翘,头往下低,夹在两根树杈之问。力量不够,早晨吃得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压树权,使它动起来,颤起来,想借它的力气,完成这个高难动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两条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从眼眶中进出来,坚持,坚持十秒钟就是胜利。我听到了一片掌声,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边的前爪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觉到脑袋撞在硬物上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我就昏了过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质白酒惹的祸!
  第二十六章 刁小三因妒拆猪舍 蓝金龙巧计度严冬
  1972年的冬天,对于杏园猪场的猪来说,是一场真正的生死考验。尽管养猪现场会后,县里调拨了两万斤饲料粮作为对西门屯大队的奖励,但县里拨下来的仅仅是个数字,最终还要在公社革委会的督促下,由公社粮管所那个狂喜欢吃老鼠肉的姓金人送外号金耗子的所长具体落实。这位耗子所长把那些在仓库边角积压多年的霉变薯干和高梁以次充好发往我们的猪场,数量上也大打了折扣。这批霉烂粮食中掺杂的老鼠屎足有一吨,使我们杏园猪场整整一个冬天都笼罩在一股奇特的臊臭之下。是的,在养猪现场会前后,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了一段地主资产阶级般的腐朽生活。但现场会开完不到一个月,大队里的粮库就频频告急,天气也日渐寒冷,看起来很浪漫的白雪带来了彻骨的寒冷,我们陷入了饥寒交迫之中。
  那年冬天的雪,大得有点邪乎,这不是我故意渲染,而是真实存在。县气象局有记录,县志上有记载,莫言的小说《养猪记》里也曾提及。
  莫言从小就喜欢妖言惑众,他写到小说里的那些话,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养猪记》里所写,时问、地点都是对的,雪景的描写也是对的,但猪的头数和来路却有所篡改。明明是来自沂蒙山,他却改成了五莲山;明明是一千零五十七头,他却改成九百余头;但这都是细枝末节,对一个写小说的人写到小说里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去跟他较真。
  尽管我对那群沂蒙山猪从心底里透着蔑视,与它们同类,是我的耻辱,但我毕竟与它们同了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沂蒙山猪接二连三地死亡,使杏园猪场笼罩着沉重的悲剧气氛。为了保存体力,减少热量挥发,在那些日子里,我减少了夜间巡游的次数。我用蹄爪将那些因为使用日久而破碎了的树叶和成了粉末的干草扒拢到墙角,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犹如精心编织的网络图案。我卧在这堆碎草烂叶的中央,用两只前爪托着腮,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嗅着降雪时特有的清冷气息,心中浮现着一阵阵悲凉情绪。说实话,我不是一头多愁善感的猪,我身上多的是狂欢气质,多的是抗争意识,而基本上没有那种哼哼唧唧的小资情调。
  北风呼啸,河道中巨冰开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梆梆梆梆,犹如命运在深夜里敲门。猪舍前部的积雪,几乎与被积雪压弯的杏树权连在一起,杏园里不时响起树枝被积雪压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而随着这清脆声响,总是有一阵沉闷的声响,那是树上的积雪随之塌落时发出的声音。在那样的暗夜里,我的眼界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因为柴油短缺,早已停止磨电,所以即便我把那根灯绳砘断也砘不来一线光明。这样白雪覆盖的暗夜,应该是产生童话的环境,应该是产生梦想的时刻,但饥饿和寒冷,粉碎了童话和梦想。我必须讲良心话,也就是说,在猪饲料最为短缺的时候,在沂蒙山猪们依靠着沤烂的树叶子和从棉花加工厂买来的棉籽皮苟延残喘的日子里,西门金龙还是在我的饲料中,保证了四分之一比例的精料,那精料当然也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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