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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俏丽的面容,给我打针的肯定是她,果然是她,我的女儿西门宝凤。她学的本是人医,却经常为畜生治病。她穿着浅蓝色方格半袖衬衫,面色苍白,目光忧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她的一贯表情。她伸出凉森森的手指,摸摸我的耳朵,对旁边的人说:“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把它放进圈里去吃奶了。”
这时,洪泰岳凑了上来,用粗糙的大手摸着我光滑如绸缎的皮毛,说:“宝凤,你不要以为让你给猪治病是屈了你的才!”
“书记,我没有这样想,”宝凤收拾着药箱子,不卑不亢地说,“在我的心里,畜生和人没什么区别。”
“能有这种认识就好,”洪泰岳道,“毛主席号召大养其猪,养猪就是政治,把猪养好,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金龙,互助,你们听明白了吗?”
黄互助诺诺连声,金龙肩膀斜靠在柿子树干上,歪着脑袋抽那种九分钱一包的劣质香烟。
“金龙,我问你呢!”洪泰岳不快地说。
“我不是在侧耳聆听吗?”金龙歪着头说,“难道您还要我把毛主席有关养猪的最高指示一条一条地背给您听吗?”
“金龙,”洪泰岳抚摸着我的背脊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气,但你要知道,太平屯那个李仁顺,用印有毛主席宝像的报纸包了一条咸鱼,就判了八年,现在还在沙滩农场劳改,你的事,比他严重得多!”
“我是无意的,跟他的性质不一样!”
“如果你是有意的,就该枪毙你!”洪泰岳恼怒地说,“知道我为什么保你?”洪泰岳看一眼黄互助,说,“是互助,还有你娘,跪在我面前为你求情!当然,最主要的,我对你有个基本判断,你虽然血统不好,但从小是在红旗下长大,‘文革’前就是我们的培养对象,你是初中生,有文化,我们干革命需要有文化的人。你不要觉得让你养猪是屈了你的材料,在当前这种形势下,养猪是最光荣、最艰巨的岗位,把你安排在这里,是党对你的考验,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你的考验!”
金龙扔掉烟头,站直了身体,垂着头,听着洪泰岳的训斥。
“你们的运气很好——无产阶级不讲运气,我们讲形势,”洪泰岳托着我的肚皮,把我高高举起,说,“我们屯的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猪娃,这在全县、全省都少见。县里正在寻找大养其猪的典型,”洪泰岳降低了调门,神秘地说,“典型,明白吗?典型的意义,明白吗?大寨修梯田成为典型,大庆钻石油成为典型,下丁家种果树是典型,徐家寨组织老太太跳舞成为典型,我们西门屯养猪为什么不能成为典型?你蓝金龙前几年排演样板戏,强拉着解放和你爹的牛入社,不也是想当典型吗?”
金龙抬起头,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我知道这儿子的秉性,知道他那天才的头脑一旦运转起来就会怪招迭出,创造出在今天看起来荒唐可笑但在那个时代里却能赢得一片喝彩的事迹。
“我已经老了,”洪泰岳道,“这次重新站起来,只求能把屯里的事情干好,不辜负革命群众和上级的信任,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年轻,前途无量。好好干,干出成绩来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我兜着。”洪泰岳指指那些正在杏树林里掘坑筑墙的社员们说,“我们要在一个月内,兴建二百问花园式猪圈,实现一人五猪的目标,猪多肥多,肥多粮多,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支援世界革命,每一头猪,都是射向帝修反的一颗炮弹。所以,我们的老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猪娃,实际上是生了十六颗射向帝修反的炮弹,我们的这几头老母猪,实际上是向帝修反发起总攻的几艘航空母舰!现在,你们该明白我把你们这些年轻人放在这岗位的重要意义了吧?”
我耳朵听着洪泰岳的豪言壮语,眼睛却一直盯着金龙。几经转世之后,我与他的父子关系,逐渐淡化成一种记忆,如同谱牒上模糊的字迹。洪泰岳的话如同峻猛的兴奋剂,刺激着金龙的大脑,使他心跳血热,使他摩拳擦掌。他搓着手走到洪泰岳面前,腮上那两条肌肉习惯性地抽动着,带动着那两轮又薄又大的耳朵微微颤抖,我知道这是他发表长篇大论的前兆,但这次他没有发表长篇大论——人生路上的挫折显然使这家伙成熟了——他从洪泰岳手里将我接了过去,紧紧地抱在胸前,使我亲切地感到了他那颗野心疯狂跳动,他低下头在我耳朵上吻了一下——这一吻,在日后的典型材料中,被拔高成养猪模范蓝金龙先进事迹中的一个重要细节:为了抢救初生下来的窒息小猪,蓝金龙对小猪施行了口对口人工呼吸,使几乎死定了的、遍体紫疳的小猪重获生命,并发出吱吱的叫声,小猪得救了,但蓝金龙却因为过分疲倦而昏倒在猪棚里——斩钉截铁般地说:“洪书记,从今之后,公猪就是我的爹,母猪就是我的娘!”
“这就对了!”洪泰岳欣喜地说,“我们需要的就是能把集体的猪当成爹娘伺候的青年。”
第二十二章 猪十六独占母猪乳 白杏儿荣任饲养员
尽管这些狂热的人,赋予了猪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意义,但猪毕竟还是猪。不管他们对我施以何等的厚爱,我还是决定以绝食来终结为猪的一生。我要去面见阎王,大闹公堂,争取做人的权利,获得体面的再生。
他们把我抱回猪棚里时,那头老母猪已经躺在一摊碎草上,四腿伸展,肚腹前紧密地挤着一排小猪。每个小猪叼着一个奶头,发疯般地吮吸,发出呱唧呱唧声响。那几只没有抢占到奶头的小猪,焦急地尖叫着,从吃奶小猪的缝隙里,死命地往里钻。有的小猪钻进去,有的小猪被挤出来,有的爬到母猪的肚子上,跳着脚尖叫。母猪闭着眼睛,哼哼着,那样子让我感到可怜又感到可憎。
金龙把我交到互助的手里,弯下腰,把一只正在吃奶的小猪拖了出来。那小家伙的嘴巴把母猪的奶头抻得像一根猴皮筋一样。空出来的奶头立即就被另一头小猪噙在嘴里。
金龙将那些霸住奶头死不放的家伙一个个拖出来,放到圈墙的外边——这些家伙在外边哭闹不止,用尚不流畅的语言骂着人——母猪的肚腹前,只留下十只小猪,余出两只有效奶头。它们已经被其他的小猪嚼得肿胀发红,看到它们的样子我就感到恶心。金龙把我从互助怀里接过去,将我放在母猪腹前。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耳边,那些令我感到耻辱的兄弟姐妹们嘴里发出的噬咂声使我的肠胃搅动,欲呕无物。我说过,我要死,我绝不能把那肮脏的猪奶子噙进嘴巴。我知道,一旦噙住畜类的奶头,身上的人性就会丧失多半,就不可救药地滑进畜类的深渊。只要噙住了母猪的奶头,我就会被猪性擒获,猪的性情,猪的爱好,猪的欲望便会随着乳汁灌注到我的血液里,使我成为一头仅仅是残存着一点人类记忆的猪,完成这次肮脏、耻辱的轮回。
“吃啊,吃啊!”金龙托着我的身体,将我的嘴巴触到一只肥大的奶头上,我的那些可耻的兄弟姐妹们吃奶时留下的黏液沾到我的嘴巴上,令我恶心。我死死地闭着嘴巴,紧紧地咬住牙关,抵抗着奶头的撩拨。
“这头笨猪,奶头放到嘴边也不知道开口。”金龙骂着我,在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
“你的动作太粗暴了!”互助说着,把金龙搡到一边,接过我的身体,用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搔着我的肚皮,极度的舒服,使我哼哼起来,想不哼哼都不行,虽然我发出的还是猪的声音,但听起来已经不是那么刺耳。互助呢呢喃喃地对我说,“小宝贝,猪十六,你这个小傻瓜,不知道妈妈的奶好吃,尝一尝,来,尝一尝,不吃奶你怎么能长大呢?”从她的絮叨中,我知道自己在十六个猪娃中排行第十六,也就是说我是最后一个从老母猪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尽管我有不平凡的经历和洞察阴阳两界、横跨人畜两道的智慧,但在人的眼睛里,我只能是一头猪。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但更大的悲哀还在后头。
互助用母猪的奶头撩拨着我的嘴唇和鼻孔。我感到鼻孔发痒,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我从互助的手上知道她吃了一惊,接着便听到她哈哈大笑。“想不到猪也会打喷嚏,”她说,“十六,猪十六,你会打喷嚏就应该会吃奶啊!”她拉住母猪的奶头,对准我的嘴巴,轻轻地挤了几下,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到了我的唇边,我不由地吧咂了几下舌头,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