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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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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棍棒护卫着我,但人们眼睛里那种可怕的碧绿的光芒吓破了他的胆。他扔下棍棒逃跑了。面对着这群饥民,我浑身颤栗,知道小命休矣,驴的一生即将画上句号。十年前投生此地为驴的情景历历在目。我闭上了眼睛,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大喊:“抢啊,抢啊,把单干户的粮食抢走!杀啊,杀啊,把单干户的瘸驴杀死!”
  我听到了女主人和孩子们的悲号声,听到了争抢过程中饥民之间的打斗声。我感到脑门正中受到了突然一击,灵魂出窍,悬在空中,看着人们刀砍斧剁,把一头驴的尸体肢解成无数碎块。
  第十二章 大头儿说破轮回事 西门牛落户蓝脸家
  “如果我猜得不错,”我直视着大头儿蓝千岁野气刺人的目光,试试探探地说,“你作为一头驴,被饥民用铁锤砸破脑壳,倒地而死。你的身体,被饥民瓜分而食。这些情景,都是我亲眼目睹。我猜想,你的冤魂不散,在西门家大院上空逗留片刻,便直奔阴曹地府,几经周折,再次投胎。这一次,你转生为一头牛。”
  “猜得很准,”他用略带着忧伤的腔调说,“我对你讲述了我为驴的一生,就等于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了你大半。当牛的几年里,我与你几乎是形影不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基本上一清二楚,就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我看看那颗与他的年龄、身体相比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看看他那张滔滔不绝地讲话的大嘴,看看他脸上那些若隐若现的多种动物的表情,——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看看上述这些因素综合而成的那种沧桑而悲凉的表情,有关那头牛的回忆纷至沓来,犹如浪潮追逐着往沙滩上奔涌;犹如飞蛾,一群群扑向火焰;犹如铁屑,飞快地粘向磁铁;犹如气味,丝丝绺绺地钻进鼻孔:犹如颜色,在上等的宣纸上洇开;犹如我对那个生着一张世界上最美丽的脸的女人的思念,不可断绝啊,永难断绝……
  父亲带我去赶集买牛。时间是1964年10月1 日。天空晴朗,阳光明媚,许多鸟在天上叫,许多蚂蚱在路边,把柔软的肚子插到坚硬的路面上产卵。我沿途捉蚂蚱,用草棍串起,准备回家烧吃。
  集市上很热闹。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秋天又是个大丰收,人们的脸上喜气洋洋。父亲拉着我的手,直奔牲口市。父亲是大蓝脸,我是小蓝脸。看到我们父子,许多人感叹:这爷儿俩,带着记号,生怕被别人认了去呢。
  牲口市上,有骡子,有马,有驴。只有两头驴。一匹是灰毛的,母驴,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目光昏暗,眼角上夹着黄眵,不用扒嘴看牙口,就知道是匹老驴。另一匹黑驴,公的,骟过了,个头很大,有点像骡子,生着一张令人厌恶的白脸,白脸驴,绝户驴,像戏剧舞台上的奸臣,透着阴险与毒辣,谁敢要?趁早送到屠宰组去杀掉,“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公社干部们酷爱吃驴肉,新来的书记,最好这一口,他就是给陈县长当过秘书的那个人,姓范名铜,外号“饭桶”,食量惊人。
  陈县长对驴有深厚感情,范书记对驴肉情有独钟。看到这两头又丑又老的驴,父亲脸色沉重,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知道他又想到了我们家那头黑驴,那匹“雪里站”,那匹上过报纸、做出了全世界的驴都没有做出的杰出事迹的驴。不但他思念,我也思念。想起在小学读书那几年,这匹驴,带给我们蓝家的三个孩子多少自豪啊!不但我们自豪,连黄互助和黄合作这对双胞胎姐妹也沾光,虽然父亲与黄瞳、母亲与秋香关系冷淡,见面几乎连招呼都不打,但我总感到与黄家姐妹有一种特殊的亲近关系,说真心话,对她们,比对我同母异父的姐姐蓝宝凤还要亲。
  卖驴的人似乎认识父亲,两个人,都对着父亲点头,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是要逃避,也可能是天意,父亲拉着我离开驴市走进牛市。我们不可能购买一头驴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的驴与我家曾经有过的那头驴都无法比较。
  驴市冷清,牛市繁荣。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牛。爹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牛?我还以为三年困难把牛都杀光了呢,怎么一眨巴眼似的仿佛从地缝里冒出了这么多牛。有鲁南牛,有秦川牛,有蒙古牛,有豫西牛,还有杂交牛。我们进了牛市,几乎没有旁顾,就直奔一头刚刚拴上笼头不久的小犍。这头小犍,约摸有一岁年龄,毛色如栗,皮滑如缎,双眼明亮,透着机灵与顽皮,四蹄矫健,显示着速度和力量。它虽然年幼,但身躯已具有一头大牛的轮廓,仿佛一个嘴唇上生出黑茸毛的少年。它的妈,是一头身材修长、尾巴拖地、双角前罩的蒙古母牛。这种牛步幅大,性子急,耐严寒,耐粗放,有野外生存能力,可以拉犁耕地,也可以驾辕拉车。牛的主人是个黄面孔的中年人,嘴唇瘦薄,遮不住牙齿,掉了一粒纽扣的黑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看样子像一个生产队的会计或是保管。在牛主人的身后,立着一个头发蓬乱的斜眼睛男孩,与我的年龄相仿,看样子与我一样,也是一位失学少年。我们俩互相打量着,感觉到似曾相识。
  “买牛吗?”男孩主动跟我打招呼,然后神秘地对我说,“这头小牛是个杂种,爹是原产瑞士的西门塔尔牛,妈是蒙古牛,是去农场交配的,人工受精。那头西门塔尔种牛,体重八百公斤,像座小山。你们要买就买这头小牛,千万别买这头母牛。”
  “淘气,你给我闭嘴!”黄脸男人厉声训斥男孩,“再多说话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男孩吐吐舌头,笑着,躲到男人背后,悄悄地指着那头母牛弯曲的尾巴,显然是要提醒我注意。
  父亲弯下腰,对着那头小公牛伸出一只手,仿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在灯光辉煌的舞场上,对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士邀舞。也是多年之后,我在许多外国电影中,看到这种场面,便会想起,父亲对牛伸出的手。父亲的眼睛明亮,闪烁着让我感动的光彩,我想只有历尽劫难又不期而遇的亲人的眼睛里,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光彩。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头小公牛,竟然摇动着尾巴,走到父亲面前,伸出浅蓝色的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手,紧接着又舔了一下。父亲抚摸着小公牛的脖子,说:“我要买这头小牛。”
  “要买就买两头,我不能让它们母子分离。”卖牛男人用不容商量的决绝口气说。
  “我只有一百元钱,我就要这头小牛!”父亲从夹袄深处摸出那沓钱,递到卖牛男人面前,固执地说。
  “五百元,两头一起牵走。”卖牛男人道,“我一句话决不重复两遍,要就要,不要请闪开,别耽误了我卖牛。”
  “我只有一百元,”父亲执拗地将钱放在卖牛男子脚前,说,“我就要这头小牛。”
  “收起你的钱!”卖牛男子吼着。
  此时,父亲蹲在那头小牛面前,脸上洋溢着感伤的激情,抚摸着小牛,牛主人的话,显然没入他的耳。
  “大叔,卖给他吧……”男孩说。
  “你少废话!”卖牛男人将母牛的缰绳递给男孩,说,“牵好!”然后走到小公牛身侧,弯腰把父亲推开,将小牛搡到母牛身边,道,“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难道要抢吗?”
  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痴迷,中了邪般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这头牛。”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那样执拗地买那头小公牛,当时我无法想到这头小公牛是从西门闹——驴——转世而来,我只认为父亲因为执迷不悟闹单干遭受巨大压力,精神有些恍惚。现在,我相信牛与父亲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
  最终,我们买到了这头小公牛,这是命中注定、冥冥中早有安排的。正当父亲与那卖牛男人纠缠不清时,西门屯大队党支部书记洪泰岳带着大队长黄瞳等人也出现在集市上。他们看中了这头母牛,当然也看中了这头小公牛。洪泰岳熟练地扒开母牛的嘴巴,道:“老齐口了,该进屠宰组的货色。”
  卖牛人撇撇嘴,说:“老哥,你可以不买我的牛,但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这样的牙,你竟敢说是老齐口?告诉你,我们大队要不是急钱用,说啥也不会卖,这牛,回去就可配种,明年春天就能生小牛。”
  洪泰岳伸出缩在肥大衣袖中的手,想按集市上牛经纪的方式与卖牛人讨价还价,但那人摆摆手,说:“不用这一套,明说,这牛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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