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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你做还是不做?你说?”
“不做的,我的小宝贝。”
她气愤愤的转过身子。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谨什么叫做爱。”
“也许是罢,〃他笑嘻嘻的说。
他明知自己在热情冲动的时候,会象别人一样做出一桩傻事,也许坏事,或者——谁知道?——更进一步的事;但他认为很冷静的说出来以此自豪是可耻的,而说给阿达听是危险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个心爱的敌人在旁等着,只要他漏出一点儿口风便乘机而入;他不愿意让她拿住把柄。
有几次,她又回到老题目上来进攻了:
“你是因为你爱我而爱我呢,还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你。”
“那末假使我不爱你了,你还是会爱我的?”
“是的。”
“要是我爱了别人,你也永远爱我吗?”
“啊!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吧……总之我那时不再爱别的人了。”
“我爱了别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许会变,你是一定会变的。”
“我会变吗?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关系很大。我爱的是你现在这样的你。你要变了,我不敢担保再爱你。”
“噢!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要就爱,要就不爱。如果你爱我,你就该爱我,爱我现在的样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远得爱下去。”
“这样的爱你,不是把你当做畜牲了吗?”
“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爱我。”
“那么你看错人了,〃他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我即使愿意这样做也未必做得到。何况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为聪明!你爱你的聪明甚于爱我。”
“我爱的明明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爱你比你爱自己还深切。你越美丽,心越好,我越爱你。”
“你倒是个老学究,〃她懊恼的说。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就是爱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吗?”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愤愤的跺着脚:“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末你尽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爱你,〃他温柔的说着,想抚慰她。
她让他抱在怀里,甚至还微微笑着,允许他亲吻。但过了一忽,他以为她已经忘了,她又不安的问:“你觉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诉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着说:“你说你是不喜欢扯谎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对。我也恨。我从来不扯谎,所以在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对她瞧了瞧,觉得她是说的真心话。对自己的缺点这样的毫无知觉,他看了心软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爱了别人而告诉了你,你干吗要恨我呢?”
“别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说我现在爱了别人;而且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不爱别人……可是将来要是我爱了……”
“咱们不用想这个。”
“我可是要想的……那时候你不恨我吗?总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离开你。”
“离开我?为什么?要是我仍旧爱着你的话?……”
“一边爱着别人一边还爱我?”
“当然啰,那是可能的。”
“对我们可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爱上别一个的时候,我就不爱你了,决不再爱你了。”
“刚才你还说:'也许……'现在你说你不爱我了!”
“这样对你更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着别人的时候我要是还爱你,那末结果对你,对我,对别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简直疯了。那末我非一辈子和你在一块儿不可吗?”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爱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离开我。可是那时候不是再会而是永别了。”
“但要是我仍旧爱你呢?”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末你牺牲罢!”
他对她这种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他说。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而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罢,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们笑了,很高兴能够把彼此那么认真的意见丢开一下。
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象她所说的,决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也并不爱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象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他知道这点,并不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己而化那么大的劲,他也厌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远远的看着她,很远很远,象从别一个世界上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的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子。他静静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的,慈爱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的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语气很温和的说。
她又开始那些古怪的辩论,他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别急,〃她说,〃我再说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说开去了。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跳起来:“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说这些下流话?”
“我是说着玩儿的。”
“那末找些干净一点的题目!”
“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说出你讨厌的理由。”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愤愤的走了,迈着大步,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
可是她又来了,一次,两次,十次。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使它难堪的,她都一起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又抱着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尔一家吵过以后,不能再在他们屋子里住下去了,鲁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无音讯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试过各种行业,结果都给人撵走。丢了差事,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