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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他继续在那里怄气,眼睛瞟着糖果,心里想着一个背信的人的礼物该不该收下的问题。他正想让步的时候,父亲要他立刻坐到书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谢的信,教他写下来。那可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了一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贱仆,音乐家某某……〃那样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没有办法教他写一个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热一句的,在旁等着。曼希沃只得自己动笔。那当然不会使他对孩子多原谅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骂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着要罚掉他的饭后点心。克利斯朵夫愤愤的说起要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气极了,说她没有这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也不能抢他的!他挨了一个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摔在地下乱踩。他给揍了一顿,抱到房里,脱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听见父母跟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那顿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八天以前就预备起来的晚餐。他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差点儿在床上气死了。他们大声笑着,互相碰杯。父母对客人推说孩子累了;而且谁也没想到他。可是吃过晚饭,大家快告别的时候,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溜进房间:老祖父在他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的拥抱他,叫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边把藏在袋里的几块糖塞给了他,然后,好象很难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说什么。
这一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安慰。但他已经为白天那些紧张的情绪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给的好东西。他疲倦之极,差不多马上睡着了。
他一晚没有睡好。他神经不安,常常突然之间身子抽搐,象触电似的。梦里有种犷野的音乐跟他纠缠不清。他半夜里惊醒过来。白天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在耳边轰轰的响,整个屋子都有它急促的节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不,他并没有睡。他认得这音乐,认得这愤怒的呼号,这疯狂的叫吼,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乱跳,血液在那里沸腾,脸上给一阵阵的狂风吹着,它鞭挞一切,扫荡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个雷霆万钧的意志把风势镇压了。那巨大的灵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肢体和灵魂尽量的膨胀,变得硕大无朋。他顶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着。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么坚强……好,受苦罢!永远受苦罢!……噢!要能坚强可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静寂的夜里只听见他的一片笑声。父亲醒了,叫道:
“谁啊?”
母亲轻轻的说:
“别嚷!是孩子在那里做梦!”
他们三个都不作声了。周围的一切都不作声了。音乐没有了,只听见屋子里的人品匀的打鼾声,——他们都是些患难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给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卷进黑夜去了。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满十一岁。他继续受他的音乐教育。他跟圣·马丁寺的管风琴师弗洛李昂·霍才学和声,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学的。老师告诉他,凡是他最喜欢的和弦,他听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声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问理由的时候,老师说就是这么回事,和声学的规则是这样的。但因他天性倔强,倒反更喜欢那些和声。他最高兴在人人佩服的大音乐家的作品中找出这一类例子,拿去给祖父或老师看。祖父回答说,那在大音乐家是了不起的,对贝多芬或巴赫是百无禁忌的。老师可不这么迁就,他生气了,挺不高兴的说那不是他们所作的最好的东西。
现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随便到音乐会和戏院里去;同时他每样乐器都学一点,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父亲想替他在乐队里谋个位置。他实习了几个月,居然非常称职,便正式被任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就这样的开始挣①钱;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因为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厉害,而祖父也更老了。
①音乐总谱上关于小提琴的音乐有两种,低音部分的小提琴音乐是由第二小提琴演奏的。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兴趣,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其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欢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象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喘喘气,搔搔痒,然后笑嘻嘻的抹着汗,消消停停的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身运动。他从前锺情的人物,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此刻又从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装,身上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
大公爵没有忘记他的钢琴师:这并不是说,以钢琴师的名义应有的一点儿月俸会准起支付,那是永远要去催讨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进府去,或者因为有什么贵宾到了,或者因为爵爷们兴之所至要听他弹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独自清静一会的时候。那就得丢下一切,急急忙忙赶去。有时,人家教他在穿堂里等着,因为晚餐没有终席。仆役们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说话的口气挺随便。然后他被带进一间灯烛辉煌,很多镜子的客厅,那些酒醉饭饱的人毫无礼貌的用好奇的眼睛瞧着他。他得走过上足油蜡的地板去亲吻爵爷们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伤害。
随后他坐上钢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认为他们是笨蛋)。有时候,人家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使他受不了,几乎要停下来。他缺乏空气,好象快闷死了。奏完以后大家随便夸奖一阵,介绍他见这个见那个。他觉得被人当做古怪的动物,跟亲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一样,所有赞美的话多半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自以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而且因为不敢表现出来,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无心的行动,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厅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么,是笑他的举动呢还是笑他的服装,笑他的面貌呢还是笑他的手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屈辱,跟他谈话也觉得屈辱,把他当做小孩子般给他糖果也觉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着贵人们那种不拘小节的态度,给他一块金洋把他打发走,他尤其难堪。他因为穷,因为被人看做穷而苦恼。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钱使他心里难过到极点,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风洞里。可是过了一忽儿,他不得不压着傲气去捡回来,因为家里积欠肉店的账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他的家长可想不到这些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还因为他受到亲王的代遇而很高兴呢。儿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实的鲁意莎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美的事。至于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们经常夸耀的资料。但最快乐的还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装做独往独来,说话毫无忌讳,瞧不起名衔地位,骨子里却是挺天真的仰慕金钱,权势,荣誉,声望;看见孙儿能接近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他真得意极了,仿佛孩子的光荣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虽然装做若无其事,总掩不住脸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进爵府的晚上,老约翰·米希尔就得借端待在媳妇那里。他等孙儿回来的心情,竟象小孩子一样的不耐烦。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装着漫不经心的神气,提出些无关紧要的问句,好比:
“嗯,今儿弹得不坏罢?”
或者是亲热的暗示,例如:
“哦,我们的小克利斯朵夫回来了,一定有些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