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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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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几步以外的人堆里,吕西安含讥带讽的在那儿打量他。他一个乐节没弹完就马上停住,站起身子,背对着钢琴。大家登时静了下来,都有点儿发窘。罗孙太太诧异之下,向克利斯朵夫走过去,勉强堆着笑容,很谨慎的问(因为她不敢断定作品是否真的完了):“您不弹下去了吗,克拉夫脱先生?” 
  “我弹完了,〃他冷冷的回答。 
  他说过了就觉得措辞不大得体,但非但不因此检点,倒反更烦躁了。他并没注意到人家用着讥讽的态度看着他,径自走去坐在客厅的一角,可以望见吕西安的动作的地方。旁边坐着一个脸色红红,眼睛浅蓝,神气想睡觉的老将军,以为应当向克利斯朵夫恭维一番作品的特色。克利斯朵夫不胜厌烦的弯了弯身子,胡乱回答了几句。老人继续说着,非常有礼,堆着一副痴癔的柔和的笑脸;他想请克利斯朵夫解释怎么能背出这许多页音乐。克利斯朵夫恨不得一拳把老头儿打倒在椅子底下。他只想听吕西安的话,找机会斗他一斗。几分钟以来,他觉得自己要胡闹了,怎么也抑捺不住。——吕西安正在对几位太太尖着嗓子解释一般大艺术家的用意和秘密的思想。客厅里忽然静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听见吕西安用着轻佻下流的隐喻,谈着瓦格纳和路易王①的交情。 
   
  ①指德国巴伐利亚王路易二世。 
  “住嘴!〃克利斯朵夫拍着旁边的桌子嚷道。 
  大家愕然回过头来。吕西安跟克利斯朵夫照了面,脸色有点儿发白: 
  “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 
  “是对你这个狗种说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接着又跳起来,说: 
  “难道你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东西糟蹋完吗?滚出去,坏蛋!要不然我就把你从窗里摔出去!” 
  他迎着他走过去。妇女们都尖声叫着闪开了。屋子里乱了一阵。克利斯朵夫立刻给人包围了。吕西安抬了抬身子,接着又坐了下去,恢复他那个随便的姿势。一个当差在旁边走过,吕西安轻轻的招呼他,给了他一张名片,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谈话,可是眼皮很紧张的颤动着,眼睛睒个不住,向四下里瞧了瞧大家的神色。罗孙过来站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推着向门口走去。克利斯朵夫又羞又愤,低着头,只看到面前那片雪白的硬衬衫,不禁莫名片妙的数着它发亮的钮扣;胖子罗孙的呼吸直吹到他的脸上。 
  “嗯,朋友,怎么啦?〃罗孙说。〃这算是哪一门?你检点检点吧!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不是疯了吗?” 
  “嘿!我再也不上你这儿来的了!〃克利斯朵夫说着,挣脱了对方的手,望门外走去。 
  大家很小心的闪过一边。在衣帽间里,一个当差的托着一个盘送过来,盘里放着吕西安·雷维—葛的名片。他糊里糊涂的拿着,高声念着;随后他突然气愤愤的在衣袋里找,掏出了半打左右的零碎东西,才捡出三四张摺皱的肮脏的名片: 
  “拿去!拿去!拿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些名片望盘里乱丢,猛烈的手势把其中的一张扔在了地下。 
  于是他走了。 
  奥里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克利斯朵夫随便挑了两个证人:一个是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一个是瑞士某大学的私人教授巴德博士,那是他有一晚在一家酒店里认识的,虽①然不喜欢这个人,但可以和他谈谈本国的事。经过双方证人的协议,武器决定用手枪。克利斯朵夫是无论什么武器都不会用的。古耶劝他到射击房中去练一练,克利斯朵夫可拒绝了;因为决斗要第二天才举行,他当时又埋头工作品来。 
   
  ①德国大学有〃私人教授〃一职,资格必须有博士学位;其薪给不由公家支付而由学生直接负担。瑞士是否亦有此制度,不详。 
  当然他的工作是心不在焉的,好象做着恶梦,听见一个模糊而固执的念头在耳朵里嗡嗡的响着……〃讨厌,真讨厌!……什么事讨厌呢?——明天那场决斗罗……嘿,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的!……谁也打不着谁的……可也说不定……那末以后呢?……对啦,以后呢?那个畜生手指一捺就能结果我的性命……太笑话了!……明天,两天之内,我可能躺在这发臭的泥土底下……也罢!这儿也好,那儿也好……难道怕他不成?——可是,我明明觉得胸中有我自己的天地,在那里慢慢的长大,如今为了一桩无聊事儿把这天地断送,不是太胡闹吗?……这些现代的斗争,说是让敌我双方机会平等,真是见鬼!好一个平等,一个混蛋的性命,跟我的性命有同样的价值!干吗不用拳头或棍子来打一架呢?那倒还好玩。可是这冷冰冰的枪真不是味儿!……他对这一套当然是老手,我可从来没拿过什么手枪……他们说得不错:我应当去学一学……他想打死我吗?哼,我才要打死他呢。” 
  他奔下楼去。附近就有一家射击房:克利斯朵夫要了一支枪,叫人家指点他怎么拿。第一下,他险些儿把店里的管事打死;他重新来过,两次,三次,还是没有成绩;他不耐烦了,而结果是更坏。旁边有几个青年看着,笑着。他并不在意,只一味的固执,对于旁人的讪笑既那样的不在乎,意志又那样的坚决,使闲人看了也对他这种笨拙的耐性表示关切了。看的人中间有一个过来指点他几句。他平常性子那么暴烈,此刻却象孩子一般的听话,硬要制服自己的手,不让它发抖;他挺着身子,拧着眉,脸上流着汗,一声不出,有时候气愤愤的跳一下,然后又聚精会神的打靶子。他逗留了两小时,两小时以后,他竟然打中了靶子。不听指挥的肉体被意志降服了:那也教人看了佩服。最初笑他的人有些已经走了,有些慢慢的不出声了,却舍不得走开。等到克利斯朵夫走出铺子的时候,他们居然很亲热的跟他招呼。 
  回到家里,克利斯朵夫看到莫克很焦急的等着。莫克已经得悉吵架的事,想打听原因。虽然克利斯朵夫支吾其辞的不愿意指责奥里维,莫克也终于猜到了。他很镇静,又深知两个朋友的为人,便断定奥里维在这件事里头是无辜的。他马上出去调查,毫不费事的就明白了所有的过错原来都是由于高兰德和吕西安·雷维一葛的多嘴。他急急忙忙的回来,把证据给克利斯朵夫看,以为这样可以阻止他去决斗了。可是相反:克利斯朵夫一知道是吕西安使他怀疑他的朋友的,便更加恨吕西安。莫克絮絮不休的劝阻他;他为了摆脱偏见,便满口答应。可是他已经拿定主意,并且心里很高兴:他这是为了奥里维决斗,而不是为自己了! 
  车子穿进森林里的小路的时候,证人之中有一个说了一句感想,突然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他想研究一下那些人心里想些什么,结果觉得他们都对他不关痛痒。巴德教授在那里预算这件事几点钟可以完,能不能赶回去把他在国家图书馆手稿室开始的工作当天结束。因为他也是德国人,所以在克利斯朵夫的三个同伴中最关心决斗的结果。古耶既不理会克利斯朵夫,也不理会巴德,只跟于里安医生谈些淫猥的生理学问题。年轻的于里安是图卢兹人,从前和克利斯朵夫住在同一层楼上,常常向他借酒精灯,雨伞,咖啡杯等等,东西还来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打烂了的。为交换起见,他替克利斯朵夫义务诊病,把他做试验品,看着他的天真觉得好玩。表面上他象西班牙贵族一样的镇静,骨子里老是喜欢挖苦人。他对眼前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认为滑稽透顶。他料到克利斯朵夫的笨拙,先就乐死了。他最得意的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钱让他坐着车到森林里来玩一下。——这是三个人的头脑里最显明的思想;他们把事情看作一件不费分文的娱乐。谁也不拿什么决斗放在心上。并且他们对于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都很冷静的准备好了。 
  他们比对方先到。树林深处有家小客店。那是一个相当下流的娱乐场所,巴黎人常常到这儿来出卖他们的荣誉的。篱垣上开着野蔷薇;叶子古铜色的橡树荫下摆着几张小桌子。一张桌上坐着三个人,都是骑了自行车来的。一个是搽脂抹粉的女人,穿着短裤,脚上套着黑袜子;两个是穿法兰绒衣衫的男人,热得头昏脑胀,不时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仿佛连话都不会说了。 
  车子一到,小客店里稍微忙乱了一阵。古耶跟这个店里的人已经认识多年,便自告奋勇去代办一切。巴德把克利斯朵夫拉到一个花棚底下,叫了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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