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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他自己再三说过永远不再上这些人家去,但到了那天,他还是去了,觉得自己没有骨岂非常惭愧。
去的结果并不好。一旦重新走进这个政客与时髦朋友的环境,他马上感到自己比从前更厌恶他们了:因为孤独了几个月,他已经不习惯这些牛鬼蛇神的嘴脸。这儿简直没法听音乐:只是亵渎音乐。克利斯朵夫决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与身体扫了一眼。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克利斯朵夫是认识这双眼睛的,却不认识这双眼睛所照耀的脸。那是一个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小小的个子,有点儿驼背,看上去弱不禁风,没有胡子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头发是栗色的,五官并不端正而很细腻,那种不大对称的长相使他的神气不是骚动,而是惶惑,可也有它的一种魅力,似乎跟眼神的安静不大调和。他站在一个门洞里,没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着他;那双眼睛总是怯生生的,又可爱又笨拙的转向别处;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认得〃那双眼睛,好象在另外一张脸上见过似的。
因为素来藏不住心中的感觉,他便向着那青年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跟对方说什么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顾右盼,好似随便走去,没有什么目标。那青年也觉察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过来;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谈话,他突然胆小到极点,竟想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么笨拙,两只脚仿佛给钉住了。两人面对面的站住了,僵了一忽儿,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越窘,各人越以为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可笑。终于克利斯朵夫瞪着那个青年,没有一句寒暄的话,便直截了当的笑着问: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罢?”
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问句,那青年虽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说他的确不是巴黎人。他那种很轻的,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好比一具脆弱的乐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说。
他看见对方听着这句奇怪的话有些惶惑,便补充道:“我这话没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那年轻人竭力想开口:嘴唇颤动着,一望而知他有句话就在嘴边,只是没有决心说出来。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着这张变化很多的脸,透明的皮肤底下显然有点颤抖的小动作。他似乎跟这个客厅里的人物是两个种族的:他们都是宽大的脸,笨重的身体,好象只是从脖子往下延长的一段肉;而他却是灵魂浮在表面上,每一小块的肉里都有灵气。
他始终没法开口。克利斯朵夫比较单纯,便接着说:“你在这儿,混在这些家伙中间干什么?”
他粗声大片的嚷着,那种不知顾忌的态度便是人家讨厌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禁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有没有人听见。这举动使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快。随后那年轻人不回答他的问话,又笨拙又可爱的笑了笑,反问道:“那末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声的笑了,笑声照例有点儿粗野。
“对啊,我又来干吗?〃他高高兴兴的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咙梗塞着说:“我多喜欢你的音乐!”
随后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没用。他脸红了,自己也觉得,以至越来越红,直红到耳边。克利斯朵夫微笑着望着他,恨不得把他拥抱一下。青年抬起眼来说:“真的,在这儿我不能,不能谈这些问题……”
克利斯朵夫抿着阔大的嘴暗暗笑着,抓着他的手。他觉得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发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热烈的握着。那青年也发觉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亲热的紧紧握着。他们听不见客厅里的声音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觉得心心相印,碰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这不过是一刹那,罗孙太太忽然过来用扇子轻轻触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说:
“哦,你们已经认识了,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了。这个大孩子今晚是专诚为您来的。”
他们俩听了这话,都不好意思的退后一些。
“他是谁呢?”克利斯朵夫问罗孙太太。
“怎么!您不认识他吗?他是个笔下很好的青年诗人,非常的崇拜您。他也是个音乐家,琴弹得挺好。在他面前不能讨论您的作品:他爱上了您。有一天,他为了您差点儿跟吕西安·雷维—葛吵起来。”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说。
“是的,我知道,您对吕西安不大公平。可是他也很喜欢您呢。”
“啊!别跟我说这个话!他要是喜欢我,就表示我没出息了。”
“我敢向您保证……”
“不!不!我永远不要他喜欢我。”
“您那个情人跟您完全一样。你们俩都一样的疯癫。那天吕西安正在跟我们解释您的一件作品。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来,气得全身发抖,不许吕西安谈论您。您瞧他多霸道!……幸亏我在场,我马上哈哈大笑,吕西安也跟着笑了;结果他道了歉。”
“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听得大为感动。
接着罗孙太太和他谈着别的事,但他充耳不闻,只自言自语的说:
“他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找他。可是那陌生朋友已经不见了。克利斯朵夫又去找着罗孙太太,问:
“请您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谁啊?”
“您刚才跟我提到的那个。”
“您那个青年诗人吗?他叫做奥里维·耶南。”
这个姓氏的回声,在克利斯朵夫耳中象一阕熟悉的音乐一般。一个少女的倩影在他眼睛深处闪过。可是新的形象,新朋友的形象立刻把那个倩影抹掉了。
在归途中,克利斯朵夫在拥挤的巴黎街上走着,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他好似一口湖,四周的山把它跟其余的世界隔离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骚动。只是一片和气宁静。他再三说着: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
卷六·安多纳德
耶南是法国那些几百年来株守在内地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之一。虽然社会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在法国还比一般意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直要一桩极大的变故才能使它们脱离本土。这种依恋的情绪既没有理智的根据,也很少利害关系;至于为了史迹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数文人的事。羁縻人心的乃是从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感觉,觉得自己几百年来成了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这土地的气息,听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象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感觉到它不可捉摸的颤抖,体会到它寒暑旦夕,阴晴昼晦的变化,以及万物的动静声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乡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实,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说着体贴亲密的话的,也有同样的魔力。
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个位于法国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湿的土地,没有生气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条浑浊静止的运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单调的田野,农田,草原,小溪,森林,随后又是单调的田野……没有一点胜景,没有一座纪念建筑,也没有一件古迹。什么都不能引人入胜,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得。这种迷迷忽忽的气息有一股潜在的力:凡是初次领教的都会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这个影响的人再也摆脱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种静止的景象,那种沉闷而和谐的空气,那种单调,对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种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确喜爱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这个地方。远在十六世纪,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乡:因为照例有个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尽瘁于辑录家谱的工作,把那些无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来。开头只是些农夫,佃户,村子里的工匠,后来在乡下当了公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