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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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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总算过了一天快乐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已经出了包厢。他一看见指挥走下台,便立刻冲出去,三脚两步的奔下楼,要去打指挥的嘴巴。陪他来的朋友在后面追着,想拦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几乎跌下楼梯:——(他很有理由相信这位朋友也是做这个圈套的一分子。)——还算是于弗拉脱的运气,也是克利斯朵夫的运气,后台的门关着,尽管他用拳头乱敲也敲不开。而群众已经从会场里出来,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赶快溜了。 
  他当时的情形真是没法形容: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舞动着手臂,骨碌碌的转着眼珠,大声的自言自语,活象一个疯子;愤慨与狂怒的叫声越来越响了。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人。音乐会场是上年在城外新盖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穿过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东一处西一处有几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篱垣。他心中起了杀性,竟想把那个侮辱他的人杀死……可是即使杀了他,那些百般耻笑他的人,——他们笑声至今还在他耳朵里响着,——会把兽性改掉一点吗?他们人数太多了,简直无法可想;他们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见分歧,但在侮辱他压其他的时候却联合起来了。那不止是误解,而且还有一股怨毒在里头。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呢?他心中的确藏着些美妙的东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东西;他想说出来,让别人一同享受,以为他们也会象他一样的快乐。即使他们不能欣赏,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态度指出他错误的地方;但他们因之而怀着恶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诬蔑,踩在脚下,把他变成小丑来制他死命,真是从何说起!他气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夸大了,过分的当真了:其实那般庸碌的人压根儿没有什么当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着:“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呢?〃他闭住了气,觉得自己完了,象童年第一次看到人类凶恶的时候一样。 
  这时他向周围和脚下看了看,原来他走到了磨坊邻近的小溪旁边,几年以前父亲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杀的念头立刻在他脑中浮起,他想马上往下跳了。 
  正当他站在岸上,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时候,一只很小的鸟停在近边的树枝上开始唱起来,唱得非常热烈。他不声不响的听着。水在那里喁语。开花的麦秆在微风中波动,簌簌作响;白杨萧萧,打着寒噤。路旁的篱垣后面,园中看不见的蜜蜂散布出那种芬芳的音乐。小溪那一边,眼睛象玛瑙般的一头母牛在出神。一个淡黄头发的小姑娘坐在墙沿上,肩上背着一只轻巧的稀格的藤篓,好似天使张着翅膀,她也在那儿幻想,把两条赤裸的腿荡来荡去,哼着一个全无意义的调子。远远的,一条狗在草原上飞奔,四条腿在空中打着很大的圆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树上,听着,望着春回大地的景象;这些生灵的和平与欢乐的气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拥抱着美丽的树,把腮帮贴着树干。他扑在地下,把头埋在草里,浑身抽搐的笑了,快乐之极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温情,把他包裹了,渗透了。他想道: 
  “为什么你这样的美,而他们——人类——那样的丑?” 
  可是不管这些!他爱生命,觉得自己永远会爱生命,无论如何不会跟它分离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拥抱着土地,拥抱着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们决不能把你抢走的。他们爱怎办就怎办罢!便是要我受苦也无妨!……受苦,究竟还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气重新工作。什么名副其实的文人,有名无实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产的人,新闻记者,批评家,艺术界的商人和投机分子,他都不愿意再跟他们打交道。至于音乐家,他也不愿再白费光阴去纠正他们的偏见与嫉妒。他们讨厌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讨厌他们。他有他的事业,非实现不可。宫廷方面恢复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们对他的敌意:因为这样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鲁意莎完全赞成他的意见。她毫无野心,没有克拉夫脱的脾气,她既不象父亲,也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儿子成就什么功名。当然,要是儿子有钱有名望,她心里也喜欢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换来,那她宁可不提此话。克利斯朵夫和宫廷决裂以后,她的悲伤并不是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为儿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于他和报纸杂志方面的人绝交,她倒很高兴。她对于字纸,象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抱着反感,以为那些东西不过使你浪费时间,惹是招非。有几回她听到杂志方面的几个年轻人和克利斯朵夫谈话:她对于他们的凶恶觉得可怕极了;他们诽谤一切,诬蔑一切,而且坏话越说得多,他们越快活。她不喜欢这批人。没有问题,他们很聪明,很博学,可决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们断绝往来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达理:他跟他们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至于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这样想的: 
  “他们喜欢把我怎么说,怎么写,怎么想,都由他们罢;他们总不能使我不成其为我。他们的艺术,思想,跟我有什么相干!我都否认!” 
  能否认社会固然很好,但社会决不轻易让青年人说说大话就把它否认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诚,可是还抱着幻想,没有把自己认识清楚。他不是一个修道士,没有遁世的气质,更没到遁世的年龄。最初一个时其他还不大痛苦,因为他一心一意浸在创作里头;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欠缺。但旧作已完,新作还没在心中抽芽的期间,精神上往往有个低潮:他徬徨四顾,不禁对自己的孤独寒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正在写作的时候是不会有这种问题的:写作,就因为应当写作,那不是挺简单吗?等到一件作品诞生了,摆在面前之后,先前把作品从胸中挤压出来的那个强烈的本能就不出声了,而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产生这件作品了,不大认得它了,几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东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没印出来,没演奏过,没有在世界上独立生存过,我们就忘不了它。因为在这个情形之下,作品还是个与母体相连的新生儿,连在血肉上的活东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来。克利斯朵夫制作越多,越受这些从他生命中繁衍出来的东西压迫;因为它们无法生存,也无法死灭。谁替他来解放它们呢?一种模糊暧昧的压力在鼓动他那些思想上的婴儿;它们竭力想和他脱离,想流布到别的心中去,象活泼的种子乘着风势吹遍世界一样。难道他得永远被封锁起来,没法生长吗?那他可能为之发疯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戏院,音乐会)都已经断绝,而他也无论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向那些拒绝过他的指挥们钻谋,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来以外别无办法;但要找一个肯捧他出场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个肯演奏他作品的乐队更容易。他试了两三次,手段都笨拙到极点,结果他觉得够受了;与其再碰一次钉子,或是和出版商讨价还价,看他们那种长辈面孔,他宁可自己出钱印刷。那当然是胡闹。过去靠了宫廷的月俸和几次音乐会的收入,他积了一点儿钱;但收入的来源已经断绝,而要找到一个新的财源还得等好些时候,照理他应当小心谨慎的调度这笔积蓄,来度过他刚踏进去的难关。现在他非但不这样做,反因为原有的积蓄不够对付印刷费而再去借债。鲁意莎一句话都不敢说;她觉得他没有理性,同时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为了要把姓名印在书上愿意花这么一笔钱。但既然这是一种方法使他肯耐着性子,肯留在她身边,她也就挺高兴了。 
  克利斯朵夫拿出去问世的,并非他作品中比较通俗的,不费人家精神的那一类,而是一批最有个性而自己最重视的作品,都是些钢琴的曲子,其中也夹几支歌,有的很简短,调子很通俗,有的规模很庞大,差不多有戏剧情调的。这些作品合起来是一组或悲或喜的印象,衔接得很自然,有时用钢琴独奏来表现,有时用独唱或是钢琴伴奏的歌唱来表现。〃因为,〃克利斯朵夫说,〃我幻想的时候,我并没什么固定的形式:我只是痛苦,快活,没有说话可以形容;但忽然我觉得需要说话了,就不假思索的唱起来:有时只是一些意义不大明确的字,断断续续的句子。有时是整齐的诗;然后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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