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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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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准备在这里告别。岳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
待着。但岳母只是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
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她脸上的皮肤都麻木而无感觉,那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害
羞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时向院长发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疲惫的脸上不由得又露出一丝匿笑,他用医学院刚毕业的实习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对,看到了,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存车棚。雨刚停,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流光溢彩的清晨,
已经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初夏季节空气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
脏六腹,都觉得倦倦的。在鸟的眼瞳上,车棚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流动着,而湿漉漉的柏油
路面和茂茂密密的街树反射出的晨光,则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头扑来。鸟逆着晨光,准备翻
身上车,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确实是脱离地面后头眼昏花的感觉。他宛如被
蜘蛛捕住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他听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启的声音:你就这样骑上自行
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它几百天。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
行车摇晃着,鸟继续等待,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
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
    ……光着身子站在屋中央,耸身伸手去取放在电视上的内衣的时候,鸟看到自己光光的
手臂,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赤身裸体。随后,他像搜索一只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
自己的生殖器,心里羞耻不堪。鸟像锅里的炒豆儿,嘣、嘣跳着穿好内衣,套上裤子,扣上
上衣。现在,鸟和院长、岳母锁在同一条羞耻心的链环上。人的残损的肉体,满蕴危险而又
一触即坏,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啊!鸟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垂着脑袋,哆哆
嗦嗦地逃离那个连带厨房的房间,逃离楼梯,逃离门口的玄关,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
一切。如果可能,鸟希望能从自己的肉体逃离。和步行相比,骑自行车多多少少有一点儿从
自身肉体逃离的感觉……
    蹬着自行车,鸟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抱着干草篮子似的东西,从医院门口一路小跑过
来,分开人群,钻进急救车敞开的后门。鸟内心里软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着逃走,眼前的
情景仿佛发生在万米以外,是遥远的地方的事情。鸟像一个清晨早起的散步者,与那情景没
什么关系。然而,鸟又颇似一只在架空的土壁掘进的鼹鼠,尽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绪拖
着,却终究不能不向那边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自行车。随后,他跳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
轮锁上。这时,一个充满责难意味的声音从身后冲撞过来:“往那放自行车不太好吧?”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
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溅落,从鸟的脖颈流了进来;
平日里鸟暴躁易怒,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却一点也不反抗,都理所当然地接受。
他已经连皱眉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蛮横地叱责鸟,他短粗的
手腕拍拍鸟的背,一边指挥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满怀自信地对鸟
说:
    “是个男孩呀,我想起来了,看到了小鸡子。”
    急救车上坐着假眼医生和一位身着白衣,皮肤浅黑的救护员。假眼医生身边围着篮子和
氧气瓶。篮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看不清楚。但装满了水的瓶子里氧气泡的破裂声
却悄然可闻。他们占据的长凳对面,还有一条长凳;鸟坐了上去。坐垫很不安稳,鸟是坐到
了放在长凳上的帆布担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摇动着,他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
间浑身震颤了一下。医院二层的窗口,从窗口到阳台,都站满了孕妇。她们可能刚刚起身洗
过脸,白白的肌肤浴着晨光,一齐朝这边俯望。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睡衣颜色有红有
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阳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
起舞的天使。鸟看得出,她们的表情里含着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垂下了头。警报笛
响,急救车启动出发。鸟被车的震动弹起来,差点儿从长凳上滑落,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
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至今为止,对于鸟来说,警笛都是由远处传来,又从身边掠过,
向远处传去,但现在警笛将像他体内的病疾一样固执地纠缠他,坚决不肯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谢谢!”
    鸟浑身像糖一样,融化在医生那虽然细微但却明显的权威式热情里,鸟像丧家犬似的惶
惶谦卑的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医生对自己的权威充满了自信,并把这种
自信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自己点头,
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间隙,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担架的长凳坐垫不
稳。“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
    “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订正说,但鸟的问话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
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明了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往那个从脑
里溢出的瘤上刺一针,抽出脊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说得难听一点,脑部针刺,稍
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遇见脑疝婴
儿这样的病例,实在太侥幸了。我很想能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
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吧?哎,但是,这样的经验积累起
来,才会促进医学进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孩子获治!更坦率
一点儿说,为了这个孩子,为了你们夫妇,我想,这个孩子早点儿死了的好。当然,对患这
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乐观态度,不过,我还是觉得早点儿死了是幸福的。这
可能是年龄代不同的缘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间,鸟来不及把自己的生年准确换算成公历。“那么,是很
痛苦的吧?”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的事情。”
    “问题在于痛苦一词的含义呀。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还都没有吧。用院长的
话说,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曾经考虑过植物的痛苦吗?我想过被山羊啃食的圆白菜的痛苦吗?
    “怎么样,你想,植物似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满有兴致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超出了他现在火烧火燎般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
本来不是那种与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吸进了氧气,但情况好像不太好。”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
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难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满
是皱纹,眼睛像贝壳接口的缝,硬硬地阖着,鼻孔插着橡胶管儿,而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
的小嘴,则发着无声的呼喊。鸟不禁抬起屁股,探着头,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头。绷带
后面,血渍点点的脱脂棉里埋着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几乎不敢正视,转脸坐下,脸贴在车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后退去的街市。警笛惊吓
着路上的行人,行人们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
急救车。像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他们的动作突然不自然地静止。这正是他们看到平淡的日
常生活细微的裂纹的时刻。同时,他们也表示出一种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儿子,像在战场
负伤的阿波利奈尔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这样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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