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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的时候,也是下雨。可是余秋雨先生去台湾演讲,也到我教书的中山大学演讲,
那天却是很天晴,非常晴朗。那么,两位余先生的演讲,都是要在风雨之小。不过,
我觉得有点冤枉。因为余秋雨先生他自己就叫做秋雨,他碰到雨是应该的,我的名
字叫光中,我没有看见阳光,只看见镁光。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艺术经验的转化”。一个人说,你这个题目我不太懂。
所谓艺术经验,包括写出作品来,包括文学,也包括绘画或者音乐。文学当然也是
一种艺术,这些经验可以互相转化。也就是说,文学、艺术、音乐,甚至雕塑,甚
至建筑,这些美的艺术,都可以互通。比如,诗人写了一首诗,那么画家把它画成
一幅画;或者小说家有一本作品,被拍摄成电影。这些艺术的转化在文艺的天地,
是一个很广阔的天地。我想起在文学的主张这方面,19世纪以来,有所谓写实主义。
写实主义当然是一条康庄大道。我们凭对生活实际的体验来写作品,这是一种写实。
不过呢,我们这个世界愈来愈广阔,而且,因为媒体的关系,要变成地球村了。所
以,我们不可以凡事都要亲身去体验才能来写作。很多种题材,可以通过比如报纸、
电视、广播、新闻,各种各样的媒体,都可以提供我们新的写作题材。我所要讲的
就是这一件事情。
那么一切艺术创作,包括文学作品在里面。在我们的心灵活动之中,大概需要
三个条件:第一个就是知识,你当然要懂得一些东西;第二是经验,你必须体会人
生,经历过这件事情;可是,有件很重要的要素,就是第三点,是想象力。知识、
经验再加上想象的组合,才产生一件文学的作品。
我们现在在岳麓山下。比如说有一篇散文要描写登山。山有多高?地质怎么样?
牛态、植被有什么特色川]名从何而来?有什么历史?有什么传说?这些东西都属
于知识的范围,知性的范围,我们最好尽量能够把握。当然,这些知识并不是样样
都用得着。知道最好,不知道,往往会出错。可是,最重要的还是登山。登得山去,
去体会峰回路转,去观赏古木寒泉的风景。这当然是最重要的经验,没有这个经验,
什么都是空的。可是,如果仅仅有经验,当时没有好好地观察,深切地体会,事后
也没有回味,没有咀嚼,恐怕还是不够。其结果,写出来的一篇文章,很可能是一
篇报道,或者是地方志,或者是新闻稿,或者是调查报告,或者变成报告文学的一
例。可是,你真要写得生动、有感情,那可能还需要第三样东西,就是想象。想象
当然并不是胡思乱想,是要凭着物理、世态、人情来对现实有所取舍、有所强调,
能够超越时空,超越常识的范围,来把自然加以重组,作更自由而巧妙的安排。所
以,有一位法国作家叫夏赛奥,他说过:艺术是什么?艺术是造化、加速、神明、
放缓。他的原句是这样的:“Art is nature speed up and God Slow down”。大
自然你把它加速了变成艺术,神明的作为你把它放慢了,好像慢动作的电影,成为
艺术。艺术是介于自然与神之间的一个东西。所以想象是艺术的特权,真理的捷径。
所以,写诗,写散文,我们用一些比喻。有的是明喻,有的是隐喻,有的是幻喻,
还有夸张、拟人、象征,这一切东西都可以说是一种创造的想象。那么,这些比喻
都是一种同情的模仿。是一种模仿,不过是同情的。像柳宗元写《永州八记》,其
中《钴拇潭西小丘记》有一句:“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
可数。”这还是散文的范围,然后第二句就有比喻了,“其嵌然累而下者,若牛马
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他说,怪石头互相重叠,好像
牛马一路下山,来溪边喝水一样;有的是很尖锐的,冲然角列而堆叠上山去的,又
好象熊罴,野兽去登山一样。第二句的比喻除了登山的经验,登山的写实之外,又
有想象。把山石想象为牛马、想象为熊罴,这就是艺术的手腕。
我写过一首诗,叫做《山中传奇》,是在香港教书时(写的)。我的宿舍在山
上,山下是海。在山与海之间,有一行松树——很美的松树。每天,落日从西边下
山,落到松树林背后去。我就说:“落日说:黑蟠蟠的松树林背后/那一截断霞是
它的签名/从艳红到烬紫。有效期间是黄昏。”怎么说呢?落日下山了,它走了,
可是它留下一样东西,就是晚霞。晚霞是长长的,好像落日签的名。这是大自然的
景色。可是,人间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在支票上签名。然而签名也许支票必须在
一年之内兑现,有效期间是有限的。那落日签的名,签得很美,签的晚霞,一截,
断霞,可是,也是有有效期,有效期间是黄昏。黑夜来到,“签名”就不见了。所
以,用人事来解释大自然,这是一种同情的模仿,是一种创造的想象。
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在他的一篇论文《诗辩》中曾说过:“想象所行者,乃中和
之道。”想象的运行要靠中和。理性重万物之异,想象重万物之同。我们的理性把
万事万物分门别类,重万物之异,而想象呢,则强调万物之同。只要有两个东西,
只要有其中一点能够相同,就能够打比喻,我们的想象就能够飞跃。李白的诗句说,
“月下开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好像天上开的一面镜子。云从海上水平线升起
来,好像海上盖了一层楼。这就是把月跟镜子,云跟楼的相同一点叠合起来,成为
一个比喻。所以,想象强调万物之同。这个“同”,不一定是月亮跟镜子,世界任
何东西只要找到一点相通都可以作比喻。林语堂有一次演讲。他说演讲是越短越好
——放心,我个天的演讲也不会太长(掌声)——就像女人的迷你裙一样。(掌声)
你想,演讲跟迷你裙有什么关系?天南地北,完全没有关系。可是,在一刹那的想
象之间,是有一个“短”的观念。演讲要求其短,迷你裙也要求其短。于是,演讲
像迷你裙。这就是想象的一种创造。所以,我刚才讲登山的一篇文章,除了要对这
座山有所了解,历史、地理的背景之外,当然要登山。可是这两者还不够,知识加
上经验还是不够,要加上想象,所以我们的古典文学才有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
有敬亭山”,他把敬亭山人格化了,敬亭山看他李白也愈看愈顺眼。所以辛弃疾也
会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都是一种同情的想象。
那么,我刚才讲,从19世纪以来,文学的大道是写实主义。写实主义,当然不
言而喻,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创造的观念。可是,世间很多事情是不能写实的,不能
够亲身体验的。像我们古典诗里面的闺怨诗。西方的情诗跟中国不一样,中国的情
诗呢,往往描写一个女子的闺怨——在古典诗里,可是写的人却是男子,是李白这
些人。男子凭什么来写闺怨呢?那是他有同情的想象。比如说张爱玲写小说,她会
写男性;白先勇写小说,会写到女性。他们又不能变成异性,可是凭着对于异性之
观察加以了解与同情,那么就可以越过写实的门槛,而进入想象的世界。像苏东坡
的诗《七绝》①,他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就有人挑他的毛病说:苏东坡对于鹅有偏见,为什么春江水
暖鸭先知而鹅就不能先知呢?他没有想到,苏东坡的这首诗是看了一幅画,是惠崇
所画的《春江晚景》。那幅画里面应该就是鸭。苏东坡他可能心中也有这么一首诗,
不过要看到惠崇的画,才激发出他的灵感,写出这首诗来。那么,画面呢,是“春
江水暖鸭先知”。这就是我所说的艺术经验之相通。画家的经验可以通于诗人的想
象。所以,我们看很多名画上面有人题诗。不一定是画家本身,是一位诗人朋友,
看了这幅画,他来题一首诗,这两种艺术经验就可以相得益彰,可以互相映证。
①苏轼原诗题为《惠崇〈春江小景〉》。
我再用西洋的艺术来作一个例子。西洋的绘画比起我们中国的来,大致上说来
是比较写实的。尤其是在19世纪的印象主义出现之前。印象主义就是比较超过写实,
来捕捉光对于世界的作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