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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年轮-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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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的土地和能源状况也永远不可能承受美国式的汽车消费。一本无用的执照本,
以资金和人力的巨大浪费为代价,即使不诱发盗车一类的犯罪念头,也只能成为
很多人好歹也“酷”过一回的纪念凭证。

    没有人会对这种人格残疾负责。在当今全球性经济和文化一体化的进程中,
经济和文化的自由至高无上,如果“酷”一类的文化符号在什么地方产生什么剥
削、压迫乃至摧残效应的话,是没有理由要求某某文化制作者来承担责任的——
你甚至找不出他们,不知道他们具体是谁。

    当然,你可以反抗这种文化入侵,比方说你有可能采取一种民族主义的文化
态度,对外来文化的霸权扩张给予激烈阻击,就像法国人抵制好莱坞,原教旨主
义抵制摇滚。但问题在于,民族主义同样可以是一种文化虚构。冷战结束以后,
东西两大阵营的意识形态之争已经降温,这个时候的民族主义便最有可能成为新
的文化题材,新的文化品牌,成为有些人激情、风头、振振有辞和学科地位的新
支点,并且同辛普森案件和瑜珈功一样走上电视的黄金时段。如果政治集团需要
的话,完全可以把它用来凝结和巩固自己的利益群体,用来打击或肢解自己的利
益对手。事实上,不同大国之间相互“妖魔化”的宣传已经引起了兴奋,文化分
离主义在全世界很多地方也已经成为热点。由于CBS 、BBC 一类传媒巨头身后伟
大的西方背景,有关分离的符号爆炸当然更多地被输往波黑、车臣以及其他什么
地方,而不是在纽约——尽管纽约的民族类别更为多样,族际隔膜的程度也未见
得轻微。一种肤色,一种教派,一种语法,一桩常见的刑事案,眼下都成为分离
主义的根据。奇怪的是,分离各方在全球一体化过程中实际上越来越趋同的经济
体制、政治理念以及生活方式,还有各个领域里越来越多的“跨国化”现象,作
为刚刚爆炒于电视黄金时段的题材,为什么突然就被人们有意或无意地视而不见?

    要在湖南人和湖北人之间找出差异,要在纽约人和费城人之间找出冲突,其
实也不困难。在一种可疑的夸张之下,这些差异和冲突有朝一日是否也要变成仇
恨和战争的合理依据?

    一句古老的谚语指出:如果你把什么人当作敌人,这个人就真成为你的敌人。
这句话可以换成另外一句:如果传媒符号书写出敌人,我们的周围可能就真的有
了敌人。敌人的意识完全可以构造出敌人的存在。

    “妖魔化”一类的文化制作,当然很难说是出于诸多传媒的刻意阴谋。由某
一些制片人、广告人、报纸、多媒体、教授、歌厅、服装师以及街谈巷议所组成
的文化工业鱼龙混杂,各怀心思,步调有异,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系统。它们一
般情况下并没有共谋的恶意,只有各自寻常的私心。它们一会儿把美妙无比的全
球一体化作为“卖点”,似乎是制造人类亲情的专业户,不惜掩盖民族国家之间
实际上的文化差异和利益冲突;一会儿又以怒火熊熊的民族主义、文化分离主义
作为“卖点”,似乎是制造民族敌情的专业户,不惜掩盖人类在今天实际上正在
出现的文化融合和利益共同。它们这样做,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别出新招,猎奇哗
众,在市场上开发时尚并且争夺收视率一类文化份额。时间长了,它们甚至成了
一些平面的技术人、空心人,并无自己的确定立场,陷入各种虚拟现实的符号迷
阵之中而无力自拔。

    文化已经自由了。自由的文化创造不再面对铁窗和劳改营,承担着人类良知
的不定期苏醒,而商业性的文化工业也在自由地群雄竞起。文化工业不可能完全
摆脱政治集团或经济集团的介入,即便在一种较好的情况下,它充其量也只是一
种立场暧昧的文化,没有立场的文化——如果说还有立场的话,那么立场只有一
个:利润。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在一个文本和符号超常生产和存积的“传媒
资本主义”时代,它常常是一列制动闸已经失灵的火车,是一头谁也管不住的九
头怪兽,从总统到老百姓,包括文化的制作者们本身,很多时候都只能眼睁睁地
看着这个符号化的巨无霸向前狂奔,不知道它将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 52 */第三部分第二级历史

    “酷”在中文中已有了两种含义:以前只是“残酷”、“严酷”的简写,现
在又多了一种相悖的解释,即“好极了”、“棒极了”。

    有些人正在欢呼全世界进入了一个很“酷”的时代,欢呼市场经济和民主政
治所代表的现代化大潮正在征服全球,并因此而断言“历史已经终结”(日裔美
国学者福山语)。这种说法也许可以成立。因为某种现存知识体系所能感应到和
呈现出的“历史”,确实已经到了尽头,已经逼近诸多有缺憾的选择中较少缺憾
的一种最终选择。只是放开眼界来看,这并不是历史的终结,只是一种有关历史
的知识的终结。历史还在前行,需要新的知识将其感应和呈现。如果我们把目光
投向身边,投向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的现实动静,比方把目光从人的自然性价值
需求,转向人们当下更为活跃的心理/ 文化性价值需求,转向与这种价值需求相
伴生的文化工业及其对个人行为和民族境遇的深刻影响,就不难发现另一种千头
万绪的历史远未终结,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不久。我们还不太清楚它是什么东西,
只能困于眼下的臆测和猜度,但这不能证明它的不存在,只能证明我们还缺乏描
述它的语言和逻辑,比如我们熟悉运用的计划/ 市场、专制/ 民主、左/ 右诸多
两分理论模式对它已经力所不及。

    它依然直面着财产和权利的分配关系,只是这种分配,将以符号化财产和符
号化权利的分配为隐形主导。它似乎正在以心理和文化为主题,重构我们的各个
生活要件,布设新的利益格局,启动新的冲突和解决过程,向我们洞开一个个更
多成果也更多风险和灾难的世界——如果我们对它失去理性的控制,如果我们的
符号书写同样失去了真实和真诚的牵引。

    相对于福山的历史而言,它是第二级历史。

    我在两种含义上使用这个词:它确实很“酷”。

    最初发表于1998年《读书》,后收入文集《韩少功散文》。

    /* 53 */第三部分熟悉的陌生人(1 )

    托马斯是美国一个聪明的生物学家。在《水母与蜗牛》这本书里,他嘲笑精
神病医生们把一个人的多个“自我”,当作精神分裂症的特征。在他看来,一个
人如果有七八个自我,也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小数目。多个自我共存并不是病态。
如果说这种情况与精神分裂症有区别的话,那么惟一的区别在于,精神病人的多
个自我总是一拥而上,乱成一团,不能像正常人做到的那样交接有序和按部就班,
如此而已。托马斯的这一说法,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人的多重文化身份。

    那一天下雨,他对巴黎的雨天和林阴道由衷赞美,于是对中国怎么也看不顺
眼。他相信中国的幼儿园大多在贩婴杀婴,相信中国的瓜果蔬菜统统污染含毒,
相信中国根本不可能有历史和哲学,即使有的话,也只可能是赝品。他比我所见
到的任何西方人都要厌恶中国,虽然他侨居十载还只能说中文而说不好法语,只
能在那里的华人区混生活。

    我理解这样的谈话。他必须夸张,必须在我这个萍水相逢的同胞面前夸张,
否则他怎么能为他的十年漂泊作出解释?怎么能为他丢弃学业而在异乡的商场里
打工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对中国的很多事情也很不满意,但不愿意以智商去迁就谣言。我不愿意把
谣言当作批评,但也不愿意用同样夸张的手法来为中国争一个体面,以便让自己
也沾沾光,使自己在国内的日子变得优越一些、更加顺理成章一些。用背景给演
员加分,把自我价值的暗暗竞胜,延伸成一场关于居住地斤斤计较的评比活动,
毕竟没有多少意思。

    更重要的,我明白他的表达并不是他的全部。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当白人
警官对他结结巴巴的外语勃然大怒的时候,当白人雇主对他的中国文凭不屑一顾
摔出桌外的时候,当那些贩婴杀婴和污染含毒一类的传闻不是被他描述而是在白
人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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