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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薇庄园里的仆人就在这天几乎走光了。清晨,琼芨白姆独自在庄园里转悠。微风吹拂着她如瀑的褐色长发,她已出落成一个美丽娇艳的少女:迷蒙的褐色的眼睛像是盈满秋梦,袅娜的身姿轻盈纤秀。她漫步来到晒谷场。这里空无一人。她怔怔地望了片刻,上前把沉甸甸的筛举过头顶。白色轻绸长袖滑下来,露出她纤纤的手臂。她跪下来,轻轻摇一摇牛皮编的筛,当麦屑徐徐飘落,金黄的谷粒纷飞如雨,她感到自己恍若长着白羽的圣女——
从晒谷场回来,琼芨上到楼上的闺房,在尼泊尔木雕落地镜前,让侍女在她纤细的腰上,重新替她束好大红绸带。侍女将绸带从左右两边轻轻拽紧,在她的臀部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阳光一束一束从一格一格细小方正,白黄两色窗栏的玻璃窗扉里投射进来,飘浮在香炉中升起的桑烟里。镜子里的少女显得扑朔迷离,娇贵的双手,那十指的指尖被太阳光照得透亮。琼芨望着自己,突然很想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因为,这时她也感到时光正在与另外的一起,分分秒秒地消逝;村子里,分到耕地的人们摇摇晃晃,自己酿的酒,把自己灌醉了,或者一群人一整夜围着篝火在树林里歌舞,歌声忽高忽低,像迷途的羊儿的咩叫;啄食谷粒的鸟群渐渐绝迹,收割了的土地上,长柄镰,羊角叉,木手耙等农具丢弃在地里,太阳下像四散的尸首无人认领——
就要到来的宿命令琼芨的心突然被惶恐笼罩。她来到楼下,在院子里放在平台上的椅子上坐下来,焦急地等待着父母和姐姐曲桑姆回来。
女仆一直木桩子似的立在琼芨的身后。一会儿,女仆换了一只手替琼芨撑伞,又望着远处发呆,神色迷茫似乎还透露出一丝压抑着的,非同往日的狂喜。琼芨回头狐疑地瞟了她一眼,这个女仆自琼芨出生以来一直跟在她身旁,已年近四十。琼芨心想,如果有一天,女仆脱离这种与希薇族人依存的关系,笨拙的仆人靠什么生活下去……她要女仆伸出手,但女仆一直在希薇庄园侍候小姐,那双粗大的手上没有干农活长出的硬茧子,掌心红润饱满……琼芨心里涌起一阵烦恼,她抬脚把一颗石子儿踢出老远。立在她身后的女仆傻乎乎地笑起来。
“小姐,我给您端杯奶茶来? ”见琼芨红着脸,女仆收起笑,低声问道。但烧茶的厨娘根本就没来,别的人也像是全都躲了起来,空荡荡的家里,门大开着。拴着的牧羊犬缩成一团睡觉,不吠。只有耀眼的太阳光在流泻——琼芨的心一阵狂跳,她感到眼前飘忽的,梦一样寂止的光景仿佛已支离破碎,狂涛越过顽石,在漫天烟尘中咆哮,琼芨堵住双耳,沸声仍像潮水向她覆来……
6
傍晚时分,强旦和德吉泽珍以及曲桑姆终于回来了。他们一个一个侧着身子,将沉重的大门推开一条缝,滑进来。最后进来的德吉泽珍蹑手蹑脚插上了门栓。他们经过院中央的水井时,零碎而胆怯的脚步像是怕踩死蚂蚁,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颤抖,倏地又没了。
琼芨等在楼上。过了半晌,曲桑姆终于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来,疲惫的睑上,红鼓鼓的两腮在烛光中像被冻伤了。她提起沉重的藏袍,像一堵墙坍塌在床座上。琼芨吃惊地望着她。
“他死了,”曲桑姆抬起头,哑着嗓子对背靠着窗站着的妹妹琼芨说,“听说他上到了他最爱去的楼顶上,但天上的星星突然变成了火焰——”说着,曲桑姆牙关打颤,泪水从红肿的眼里啪嗒啪嗒落到地上。
“你骗人! ”琼芨笑了,她不信。这些年,当村庄被暮色覆盖,阳光仍犹如火焰,升照在山上的觉桑寺。清晨,太阳的第一束光芒箭一般驰向那里,极目远眺,山巅上,琼芨仿佛能看到晨风中,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飞舞的袈裟如张扬的鹰翅;吹响右旋的海螺,像呼唤太阳的圣子……她渴望能每天在他们的身旁,那渴望,从她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她心底燃烧着。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秋,自己八岁那年,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年满二十了,将在觉桑寺接受比丘戒。消息传到希薇庄园,父母给琼芨换上了崭新的藏袍,一家人要前往觉桑寺朝拜和祝贺。
无数的善男信女在这祥瑞的日子里已云集在觉桑寺。寺前,人们燃起柏树枝、艾蒿和石楠等香草的叶子供奉给佛、法、僧三宝的桑烟弥漫,以身、口、意五体投地礼敬长磕的信徒此起彼伏。等待朝拜赐福的队列已排了长长的两行。希薇家族的人被觉桑寺的喇嘛请到寺内休息室等候。这时,从觉桑寺大殿里,传来喇嘛们念诵预备经的声音。趁父母和姐姐颔首虔诚地祷告之际,琼芨悄悄从一个侧门溜到大殿一角藏在了暗处。当她睁大双眼屏息朝大殿里眺望,只见大殿释迦牟尼佛前和显宗四大部佛经前酥油金灯灵光闪耀,两位身材高挑,目光凝重的活佛正在之前磕拜。琼芨马上认出左边的是昂旺赤列,从他们的背影,她感到大哥昂旺赤列的强壮威严以及丹竹仁波切的慈爱温和,又恍若日月,小小的琼芨感到自己的心沉醉在格外的光芒之中。
在喇嘛们低宏的诵经声中,授戒堪布给两位活佛一一讲解着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谎骗以及其他等方面二百五十三条比丘戒律,琼芨闭上眼渐渐睡着了。授戒仪式终告一段落时,喇嘛们准备打开大殿的大门,让两位活佛接受人们的顶礼和庆贺,这时,一个喇嘛发现了琼芨。
“小姑娘,快醒醒,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
“是琼芨! ”昂旺赤列走过来,他轻轻抱起她。
“还没醒? 枕在梦里的姑娘! ”丹竹仁波切也走过来,他轻声笑道。
“快把她送到休息室她的母亲那里吧。”朝拜的人们就要进到大殿里了,经师土登曲扎忙说。昂旺赤列把还在熟睡中的妹妹琼芨递给一个喇嘛。
7
下午的时候,琼芨和曲桑姆在院子里玩耍,昂旺赤列和丹竹走来。
“哥哥,哥哥! ”琼芨叫着伸开双手正要高兴地扑上去,曲桑姆一把拽住了她。
“小瞌睡虫! ”昂旺赤列拍拍琼芨的头笑道。又对曲桑姆笑笑。曲桑姆有十三岁了,她有些羞涩地微微低下头。
“是我们美丽的‘枕梦花’吗? ”丹竹仁波切走过来弯下身捏捏她的小脸蛋开玩笑道。琼芨顽皮地搂住丹竹仁波切的脖子,要他抱。
“琼芨,下来! ”不等曲桑姆制止,丹竹已把琼芨抱起来了。
“你怎么没长胡子? ”琼芨用小手摸着丹竹泛青的下巴问。
“琼芨,别胡说! ”曲桑姆小声道。
“嘻嘻,看丹竹仁波切这里,长了圆圆的骨头! ”琼芨的小手摸着丹竹凸起的喉结,当喉结在丹竹的呼吸间轻轻颤动,琼芨的小脸蛋莫名地变得绯红,心突突直跳:“为什么我没有? ”她故意问。
“谁让你是女孩子呢? ”昂旺赤列笑着抱过琼芨进到屋里。曲桑姆忙给两位活佛斟茶。
“我和你们能天天一起玩吗? ”琼芨坐在昂旺赤列腿上嘟囔道,“我长大也要出家,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瞧你,又说梦话了——”丹竹笑起来。
“你们不要我啊! ”
“别哭,我们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保护你——”昂旺赤列温和地笑道。
8
但这夜,曲桑姆却对琼芨说昂旺赤列死了。他死了。他没有听从经师和丹竹仁波切的劝告,又去到那被不祥之兆笼罩的顶楼,意外的火灾中,天上的星星也变成了火焰,他死了——
夜,远远传来马的嘶鸣和野狗的吠声。曲桑姆絮絮叨叨地哭诉着,像在琼芨的心上拉动着无情的铁锯。她对琼芨反复地说:“看到的人说他身体已凝固成了黑色……”说着,曲桑姆倒在床上,宽大的背和滚圆的臀不住抽动着。
滚烫的泪水,从琼芨的眼里涌出来。她张开嘴咽下它们,它们像是穿透昂旺赤列的身体,带着他的血气,令琼芨热血沸腾。
“丹竹仁波切呢? ”琼芨问。
“他和经师一起失踪了。”
琼芨的嘴角不由浮显出笑来。她抿住嘴,直直盯着曲桑姆,感到被斩断了的,在自己的心底,哪怕像泥土里的蚯蚓,却永不被埋葬……
夜,在漫天的星光里颤抖。突然,琼芨想好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跑到客厅从柜子里拿来那瓶藏了很久的洋酒。那是琼芨十三岁那年,那个英国来的男人吉美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