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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时的琼芨,好像希薇庄园里一朵娇贵的睡莲,但随着美好童年的结束,她的人生像流离的旋风,曾经的所有变成了岁月的沙尘。
于是我,茜洛卓玛,那个被后来成为母亲的琼芨侥幸生出的女孩,从小在母亲琼芨一次又一次破碎的生活里成长,心,好像比刀子更锋利。而一转眼,当茜玛我年满十六岁时,我的美丽姿颜使我人生的故事提前上路了:十六岁,我陪着母亲琼芨去了觉桑寺殊胜的法会。那最后的法会,好比空行母幻变的一场游戏,丹竹仁波切在法会结束后终于远走印度,母亲的后半生从此像一片坍塌的废墟,夜夜飘来哀伤的啜泣——
也就是命中的这一年,短短的几天法会上,在我十六岁的花季,我突然遭遇了老岩和普萨王子。他们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幻梦:一个教会我性爱,另一个给了我短暂的爱情;于是我刚刚萌芽的青春在内心的鸿沟中裂变。从那以后,我无法找回从前的我。我再也不能静心坐在教室里听讲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欲望——这年,我才十六岁,我辍学了。
白天,我在街上徘徊,夜晚,我的长发被风飘散,千丝万缕,无声地飞扬着。当月的背面长出了湿青苔,我恍惚看到有人在那儿不断被滑倒。树影抽打着窗户,夜风像张开的唇齿,从四壁透进来,吃吃笑……母亲琼芨在外屋翻了个身,我听到一垛荆棘在啜泣——
母亲在啜泣。
茜玛我,这夜就在她的啜泣声中上了琼芨曾经的床。
床很宽,薄薄的床单下铺着羊毛毯。我的膝头感触着茸毛的柔软和飘游在枕上整夜的月光以及那痛;痛楚令我癫狂,簌簌发抖又如秘密的夜雨,我无辜地颤动着。
他忽然呼喊:茜玛,哦! 茜玛……
像是把一只空了的器皿砸向石壁,破碎的顷刻竟爆发如一朵吐蕊的花儿了。
“闭嘴吧! ”我不禁流泪。我笑了。
外屋的灯突然亮了,我愣了一下,是母亲琼芨。灯亮了几秒,关了。她在听? 她听到了? 听了? 又听了——
我不由冲动地再伏向他,要他热血重又沸腾起来……我以身体的暗香袭击着他,我要他呼喊,像我儿时听到过的,在这夜,回荡在这漆黑的小屋,断断续续,时高时低——我便仿佛回到了母亲流逝的光阴深处,我触摸到一个男人,身边的男人,另一个男人,别的男人;又像漂浮的船,去往各种水面……或者路上,拉萨的街上,像空气或烟,飘来荡去。
2
一次,天气闷热,我去到白色的冷饮店。在那里,我有了被霜冻的离奇感。肠胃凝固,是被霜击中了。我想到了母亲。我的心冻得隐隐作痛,仿佛她已垂死,死,扼住我的咽喉,令我的四肢狗一样抽搐。她在呼喊。母亲。我的长发不由在狂风中纷扬,尖利的鞋跟猛烈地敲击着滚烫的柏油路面,耳鼓里一片轰鸣——
我进了一家新开的商店。店的门牌是红色的,与冷色的白相反,我一阵亢奋。我买下了,掏出红的炙手的钱包。这么多的东西,给人去填塞什么。所以,只要我开口,母亲就会给我所有。
经过一条条街巷时,我像一片可以落往任何一个城市的树叶。
我在回家的路上。记得小时候,母亲和丹竹仁波切带我在转经的圆形路上,仿佛正在回家。母亲捡来白色的石子儿,她搭了小小的一所房,说来世途中,那将是我们母女相聚的地方——但如今,丹竹仁波切已永远离去,她今生的灵魂啊,只能停滞在四面墙里,天空被盖住了,母亲就看电视,看电视——
我打开的香水和化妆盒还没关上。地上扔着我的一双穿过的袜子。伸进去的脚形好像还留在虚空的袜筒中……我坐下来嘘了口气。我和母亲,都到了。
我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让清水在我颀长的颈喉里旋。水的死结是圆润的.我咽下去.它们便消失了。母亲望着电视。我抱起新买的衣服进了里屋。我索性脱光了。镜子里,窗外的柳枝在光影中闪动。每一件都不同。突然,我看到:我,还有她——茜玛与琼芨,赤裸的母女在光阴的两面,茜玛多么快乐啊!橄榄色的胴体,每呼吸一次,两颗粉色的乳头像欲绽的蓓蕾……
“阿妈,阿妈。”我叫她,要她来看。
她并不看我。她一直还没同我说话。她和我不同。当我的生命时时发出新芽时,她像一棵老树,仿佛又被雷电击中。
母亲听到我叫她,只是把松弛的背绷直了些。我在她身后愣了片刻,怏怏地回到里屋,穿上原来的。好一会儿,就坐在外面的卡垫上心里发空,空着,没有东西可以落下。母亲慢慢转过来,窥视我,她起身过来,默默地给我倒热茶。“你病了吗? 阿妈的宝贝。”她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问。但那时我才十六岁啊,什么不可以重来——
窗外的天上,乌云飞散了又重叠到一起,狂风把窗户撞回原位,又猛然拉开。母亲不停地换电视频道,我躺在卡垫上,又坐起来……
我们都不饿。胃或许是麻痹了。直到外面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
我们住在妈妈单位的旧藏式楼房的二层。据说这楼解放前是一片林园掩映的某个贵族的别墅。林园已夷为平地,保留下的这石楼,一到了晚上,四壁便发出吱嘎的响声,彻夜不停,恍若执著不散的阴魂在聚会。
我和母亲屏息听。陈旧的地板多已开裂变形,塞得满满的每一户,落一根针像砸下了石头,杂乱的脚步更使整个楼终日摇荡,住着的人恍若拥挤在将要沉没的船上……
3
走廊上过来的脚步声,是我亲爱的哥哥旺杰,后面跟着黛拉。
黛拉是旺杰的女友。一年前,在我和母亲前往觉桑寺法会最后一次见丹竹仁波切时,他们在那时恋爱了。
那时旺杰喜欢踢足球,常穿着白球鞋和一套天蓝色运动衣奔跑在学校的足球场上;少年英俊如燕,刀削般的脸颊,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像水草,掩蔽着潭水般的双眸。黛拉的心里,就时常生出沉溺入水的渴念。她看到旺杰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双眼晴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一会儿,眼睛里又淌出泪来。黛拉用指尖轻轻去触,放到唇上,她突然有了苦的味觉,这是她唯一没有的。她的父母曾是解放西藏的功臣,从小,她住进了一所古老的石楼。里面美丽的墙是金黄色的,木雕的麋鹿在阳台围栏的林间回眸——因此,当她冲动地吻旺杰的双眼时,她感到来自森林黑色的诱惑以及水那苦涩的狂澜。她的两根小辫在她微耸的刚刚发育的胸前动情地摇摆,使她好像一个乘舟而来的月光女子——
旺杰把他的手伸进她的内衣,解开她白色的布制乳罩,触摸到她娇小的乳。一会儿,旺杰又把黛拉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这里疼。”他说。他闭上眼。窗外,天渐渐黑了。黛拉的手在旺杰的身上梦一般游走着;在他突出的胯骨之间,在低洼的小腹,像凉凉的月光,飘浮不定。旺杰心里的创痛竟慢慢平息下来。
“你睡着了吗? ”夜风习习,宿舍里烛火轻曳。
“没有。”旺杰闭着眼,“到被子里来。”他像是在梦呓,脸色苍白。
黛拉脱去外衣钻进被子。旺杰紧紧搂住她:“吻我。”他贴着她纤柔的耳廓轻轻说。
黛拉吻了吻旺杰的唇。她把旺杰别过来,“你哭了?!”她用舌尖舔他眼角渗出来的泪水时,她的心像受惊的鹿——
那夜,是旺杰和黛拉的第一次。
4
旺杰牵着黛拉的手进来了。他们仿佛犹在初夜,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就要结婚了。我的心莫名地一阵慌乱。
“快坐,吃晚饭没有? 妈给你做牛肉包子吧? ”母亲迎上去殷勤地问。丹竹仁波切的离走以及她和我父亲洛桑婚姻的离异,好像使她把所有的感情奇怪地转移到了旺杰的身上。她立在桌边,头顶的灯光把她的影子铺在桌上,桌子是方的,影子的上半截便折在了地上,在哥哥坐下来的腿和脚背上摇晃。
“你好,茜玛。”黛拉微笑着对我说。
“嗯。”我应道。我望着电视。
“外面风这么大,怎么窗户都不关? ”旺杰不快地问我。他是觉得我对黛拉冷淡了? 他的声音变得尖而细,像女人。像妈妈。我装作没听见。
“阿妈,你过来坐下。”旺杰叫住起身去关窗的母亲。我心中一惊